如果生了病,或是觉得不舒服,你会怎么做?在今天,人们大概率会选择吃点药,若实在难受,医院看看。但对于中国不少乡村地区的民众而言,首先要看这病是“真病”还是“假病”。类似身子发软、寝食难安,却又说不出原因的“不对劲”,当地人的办法是先去“问一问”。生病于他们而言,不只是一种生理上的疾病,它影射出的可能是某种无法名状的力量,或是与人的运道有关,又或是牵扯出一段家族中的恩怨。
在江南杭嘉湖平原的九里村,当地人也是这样的看法,生(假)病了找“灵媒”,人死后去“关仙”,这些东西对于自小生活成长在这里的沈燕几乎可以说“耳濡目染”。即便她清楚,面对疾痛和死亡,人们会在许多时候生出无力感,但困惑她的是,为什么在科学日盛的今天,当地人依然保留着这种原初的信仰,“信”与“灵验”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以及这套机制又为什么会对村民们有用?硕士阶段选择民俗学后,她逐渐意识到,这背后似乎不能简单用“迷信”去解释。
不识字的奶奶们为了给儿孙拜忏准备的有名字的字牌。图片出自《假病》一书,出版社授权提供。
“你读了那么多年书,对封建迷信感兴趣?”在沈燕决定将硕士论文的研究对象放在家乡的疾痛观念时,不仅是她的同龄人,甚至连当地一些村民的眼神中都透着些不解。随着研究的深入,她慢慢发现在这套疾痛观念背后,其实藏有当地人看待自己身体、看待周围世界,甚至看待整个人生的价值观念体系,这些构成了当地流传多年的地方性知识谱系。不管一个地区或国家如何发达,作为“人”所面临的身体或情感上的问题其实始终相似。
在周围人的质疑背后,也牵出了一个更为背景性的偏见。长期以来,民俗学研究常被认为是“背过身去”,朝向着过去,聚焦那些逐渐销声匿迹的奇风异俗,这些似乎连与“当下”都格格不入,更不必说现代社会所提倡的分秒必争走向“未来”了。这些是许多人在初次听到“民俗学”时会有的不解。甚至在进入民俗学专业之前,沈燕也是这么想的。诚然,民俗学史上确实发生过“民”“俗”之争,学界内部经历过一轮刮骨疗*式的自我更新,批判了以往只见“俗”不见“人”的视角,而如今的民俗学尝试着从“俗”到“人”的转变,透过“俗”,为的是走近那些因为一不小心走得慢,而被时代落下的人。
在《假病:江南地区一个村落的疾病观念》出版之际,我们对沈燕进行了一次专访。从当年还是硕士在读的她为何想要做这样一个研究出发,我们聊到了由此引发出的民间信仰与家庭伦理间的关系,也回望当下,探察年轻人推崇的“赛博算命”与父母朋友圈转发的“养生知识”之间有怎样的相似性。九里村的研究结束后,沈燕近年来将目光聚焦于养老机构的老年群体,她也在这次采访中分享了对老年医疗中存在问题的一些思考。
上述问题意识之下,其实都是对作为个体的“人”的思考,借此稍微驱散些先入为主的迷障,继而从中见到“人”的身影。对于九里村的那段经历,沈燕坦言:“我只是想让更多人知道,还有一群人是这样生活的——他们的生活兼顾着生者与死者、今生与来世,他们的世界充满着洁净与污秽、神圣与世俗。在这里,一代又一代人逝去,却没有随风而逝,他们的声音仍可通过关仙婆的嘴传达出来,他们的身影仍可见于子孙后代的仪式实践中,他们的生活仍在另一个世界继续着。”
《假病:江南地区一个村落的疾病观念》,沈燕著,漓江出版社,年4月。
采写|申璐
说起这个研究的缘起,时间还要倒回年3月13日,对于沈燕来说,那原本是个值得期待的日子,至少,她的母亲是期待的。那段时间,沈燕去了泰国当地的一所华人学校教中文。出国前,她的母亲就总念叨着,不想家中的这个长女离家太远,而这年的3月便是她任职期满,返程回国的时间。不过,就在预期回国前的半个月,沈燕连续好几天都觉得有些“异样”。
一天夜里,快要睡着的她忽然感觉到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遏制,她当时十分确定自己的意识是清醒的,但整个身体却无法动弹,惊慌中想要叫醒睡在隔壁床的室友,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丝毫声音。她不太记得自己那晚究竟是如何清醒过来的,但睁开眼的一瞬间,那种被掌控的无力感慢慢散去后,她只觉得筋疲力尽。室友说,隐约听到了她的哼哼声。之后的几天,沈燕接连有过两三次相似的经历。她意识到,这可能是父母一辈曾提起的“惹夜癔”,在民间的很多地方也叫“*压床”。
这件事情倒也并非完全无来由。当地学校附近有条狭长的过道,两侧贴有待认领的亡者的照片,待到一定时间无人认领后,这些遗体便会被拉去附近的焚尸炉火化。路过这条小道的人一般都会加快脚步。因为知道这是当地不成文的习俗,沈燕这10个月里倒也没有因此做过噩梦,但在“惹夜癔”的那几天,脑子里总会闪过些画面。她将这些事情说给了母亲听。第二天,母亲打来“我去问了问,没什么事情,你回来了就好了。”
湖墩庙天井内的蜡烛山,此为过年时人们烧香的场景。图片出自《假病》一书,出版社授权提供。
母亲口中的“问一问”指的是询问村里的关仙婆。在沈燕生活长大的江南村落,当地人遇到些解释不清的事情时,都习惯去“问问”关仙婆,某种意义上,关仙婆扮演着那个连接生者世界与亡者世界的中介。尽管沈燕觉得,这些不过是母亲在借此催她回家,但这件事也促使她开始思考,当地人为何在科学日盛的今天,依然还保留着这种原初的信仰?
类似“*压床”这样的症状往往被当地人归为“虚病”一类,这些病症看上去无缘无故,且来得突然,当事人一般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哪里不舒服,却总是觉得身上有些“不对劲”,医院,这些病症也总是看不好,而且还接连复发。在各类疾病被分门别类归入不同科室的今天,这些“不对劲”只得被当地人暂时称为“假病”,而“假病”自然也就有了“假病”的治法。但如今,这套疾痛观念却常常被不加分辨地笼统扫进“科学”的对立面,一句“你这些就是封建迷信”便中断了后续所有更深入的对话。
在沈燕的研究中,当地的疾痛观念指的是一套复杂的地方性知识体系,除具体的知识外,它还指从身体感受到的疼痛出发,在病因观的追寻、疾病的治疗过程中,(当地人)生发出的看待自己身体、看待周围世界,甚至看待整个人生的价值观念体系。对于那些现代医学仍然无法解释的疾痛,村民们依据代代相传、日积月累的生活经验编织着对“不可知”的解读,同时,这些关于疾痛的解读也化作秩序的护栏,反过来维持着村民们的日常生活。
这套疾痛观念不仅与当地的人伦秩序有关,也侧面反映出村民们隐而不发的情感需求。当“可见世界”与“不可见世界”发生互动时,对病因的解释其实也是尝试为失落的情感筑起堤坝。借关仙婆之口,“家蛇”的出现或许是逝去的人在提醒活着的人不要忘记祭奠,即便没有亲缘,但当年真心实意的帮助与彼此间的扶持不要因为肉身的离世都化作云烟;一颗“仙丹”医院判了死亡的奶奶日渐好转,奶奶笑称是“小福菩萨”不想她在隔壁水仙儿子的婚事期间离世。而在奶奶去世后,母亲安慰道:“算命人说奶奶的阳寿很短,后来的寿都是延别家的,所以才生病不断。”在沈燕看来,这些其实是一种中国乡村式的“向死而生”。
随着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走出乡村,接受城市现代化的洗礼,同时一并褪去昔日那些无法用于证明现代人身份的标签,可还有一批人他们仍然留在了那片土地。不同的生活环境之下是充满了磕磕碰碰的代际对话,甚至有时,一句“你别总神神叨叨”就有可能让一些话到嘴边变成了欲言又止。沈燕在书中提到一个颇为动容的细节,村上的老人总想给远在他乡的孩子求一点运气与平安,当地人称为“拜忏”,可这些老人不会写字,于是经常颤颤巍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递给庙管阿爷看,“原来在年轻一代不知道的情况下,老人们怀揣着对子女的爱,默默做了很多”,那些也许在子女看来都是些“封建迷信”的东西。
沈燕,年生,浙江德清人,现为复旦大学社会发展与公共*策学院人类学民族学研究所博士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民间文学研究所法学(民俗学)硕士,华东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法学(民俗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民间医疗、城市老龄化。发表有《“两家并一家”之传宗接代的另类解读——阴间与阳间的连结》《灾害记忆何以传承——以一个村落地方神的变迁史为例》等文章。
病还分“真假”?乡村疾病观下的生活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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