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在植物学上属石蒜科,多年生草本。种球像蒜头,茎干虚通如葱,六朝时称呼水仙为“雅蒜”,而在宋代则叫水仙“天葱”。有单瓣和重瓣之分,我喜欢单瓣水仙。单瓣水仙白花六瓣,中间是花蕊,花蕊并不多,三短三长六雄蕊围着一雌蕊,花蕊外围有一圈*色较硬、状如酒盏的突出,所以古人也称单瓣水仙为“金盏银台”!水仙花芬芳清新,素洁幽雅,轻盈挺拔,超凡脱俗。古人将水仙与兰花、菊花、菖蒲并列为“花中四雅”。
描写水仙的诗词很多,我很喜欢明代陈淳的《水仙》:素面婵娟小,檀心馥郁多。盈盈仙骨在,端欲去凌波。短短二十个字,描写水仙形神兼备,生动贴切,独得风流。但这首诗比较生僻,*庭坚是公认的写水仙诗最多最好的诗人,最为人们称道的是他的《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支,欣然会心,为之作咏》: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是谁招此断肠*,种作寒花寄愁绝。含香体素欲倾城,山矾是弟梅是兄。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曹植《洛神赋》中写洛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庭坚说水仙也像洛神一样,微月下在水上轻盈慢步。*庭坚字山谷,“苏门四学士”之一,他的老师苏东坡在北宋绍圣、元符年间先后被远贬广东惠州、海南儋州,作为苏门弟子,在当时的*治氛围下,*庭坚当然难逃厄运。写此诗时,他刚刚结束在四川为期六年的贬谪生涯,到了湖北荆州候命,踏入暮年之人,*治局势不可预料,前途风雨飘摇,所以“愁绝”两字并非文人常见的无病呻吟,而是诗人此时生活与内心状态的真实写照。“山矾是弟梅是兄”,前面四句水仙还是一个轻盈慢步的凌波仙子,忽然就出现这种有点突兀的句子,似乎水仙霎那间变身男性,开始和山矾和梅花称兄道弟了。金庸在《天龙八部》中写段誉具有凌波微步的武功,是不是有点受这首诗的影响?否则,木婉清这种“新月清晖,花树堆雪”的女孩儿不是更适合凌波微步的神功吗?兄弟之说意在说明水仙的品味在梅花之下,山矾之上。实际上,从开花时间来说,水仙也是在梅花之后,山矾之前。北宋晏殊的诗里有“二十四番花信风’之句。到了明代,开始出现最完整的“二十四番花信风”的序列(即从小寒到谷雨花开的顺序):小寒之一候梅花,二候山茶,三候水仙;大寒之一候瑞香,二候兰花,三候山矾……。山矾春天开小白花,极香。据说山矾本名郑花,*庭坚觉得其名太俗,改为山矾。“坐对真成被花恼”再好的花,静静地欣赏久了,难免会怜花忽去恼忽至,所以跨出门外,“出门一笑大江横”,格调更突兀,且突然阔大得仿佛让人看见了大江波澜壮阔的气势!年12月底刚刚开通的雄安新区高铁站,风柱上的十二月雅称中,水仙为仲春二月的代表花,题诗即是*庭坚的“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这两句的确是传颂最广的描写水仙的名句,但我却并不很喜欢这两句,一者是我也像明代的陈旅一样,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莫信陈王赋洛神,凌波那得更生尘?既然仙子凌波微步,水上哪来那么多尘土,竟然使罗袜生尘?这样呆板地看待诗句,或许有点迂腐。但更主要的是,我不喜欢诗句中出现袜子这样的字眼,虽然罗袜或许和普通袜子确实不可同日而语,但我总觉得袜子在衣饰里属于最不具备美感的存在,无论以何种面目出现在诗词里,这类缺乏美感的词语都足以破坏诗词的美感。重瓣水仙(本图片来源于网络)可是,事情总有例外。我就很欣赏苏东坡诗中出现的“牛矢”二字。苏东坡在海南期间的诗中,有“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东坡似醉非醉,每条路的两边似乎都是竹刺藤梢,醉眼昏花中,每条路简直都大同小异,东坡这位曾经出入金殿玉堂的当今皇上的老师,在这天涯海角的小村落里,实在是分辨不清回家的路啊,怎么办呢?有—了!就走这条满是牛矢的路,顺着牛矢走,就是牛栏,记得自己家离牛栏不远,找着牛栏就差不多到家了。诗写得朴实生动,让人不觉得“牛矢”这种反刍动物的排泄物在此有啥不好,反倒觉得浓郁的乡土气息扑面而来。同时,也深深领会了东坡这位可以陪玉皇大帝的神仙人物,暮年被抛掷到蛮荒之地后,随遇而安的表现之下深藏的坚强与笃定。唐代著名*治家李德裕被贬海南,写了一首《登崖州城作》:独上高楼望帝京,飞鸟犹是半年程。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绕郡城。诗中充满忧愤之情,写此诗后不久,李德裕就在忧愤中去世于海南。因此我们就可以明白,建中靖国元年(年)东坡遇赦北归时,过大庾岭时写的《赠岭上老人》绝对没有自吹自擂的成分,完全是实际情况。大庾岭属于南北分界线五岭中的要塞,大庾岭北边是江西赣州大余县,翻过大庾岭,是广东韶关,大庾岭以南,就是我们我们常听说的岭南了。据说东坡北归过大庾岭时,在岭上休息,遇一老者,看到东坡一行人,便问是谁,侍从告诉他是苏尚书,老者又问“是苏子瞻欤?”苏轼回答说正是,老者上前深深作揖,对东坡说:“我闻人害公者百端,今日北归,是天佑善人也。”东坡笑而谢之,因题一诗。赠岭上老人鹤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亲栽。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古代的岭南满是杀人的瘴气,被贬岭南的人很少能够生还,东坡的侍妾朝云就是正当盛年时死于惠州的瘴*,死时年仅三十多岁。东坡写于海南的《除夕,访子野食烧芋,戏作》一诗中,也写到牛粪,但同样没有对诗造成破坏,反而散发着温暖的光芒:松风溜溜作春寒,伴我饥肠响夜阑。牛粪火中烧芋子,山人更吃懒残残。年除夕之夜,东坡饿得肚子里翻江倒海,响个不停,在家守岁,看来就只能和唯一陪在他身边的儿子苏过大眼瞪小眼了。饥寒交迫之下,东坡找到好友道士吴子野,此处可不是苏轼在杭州时的朋友词人张先,词人张先字子野,但张先这时候早就去世二十多年了。百度上总有人说此子野是张先,是不正确的。百度嘛,还是那句话:看一眼就好,不可当真的。此处是道士吴复古,字子野,是东坡晚年被迫害远贬海南时和东坡关系最密切的朋友。东坡和吴复古一起,用牛粪烧芋子来吃,东坡吃得饱饱的,能量满满地迎接新年的第一缕曙光。东坡诗中的牛粪,升腾着诱人的温暖火苗,氤氲着香喷喷热腾腾的烤芋味,又岂是*庭坚诗中生尘的罗袜可以相提并论!实际上,我不喜欢罗袜生尘的原因,大概也和我某次参观贝聿铭大师设计的某博物馆有关,此博物馆赫然陈列着的一个裹脚布文物给我留下了极其浓厚的心理阴影。那个又长又脏、污浊不堪、历尽岁月侵蚀的貌似原本白色的女性裹脚布,或许确实能够为此地丝织业的发展历史提供足够的证据,但它确实是无与伦比的不堪入目啊!其实,如果没有年代久远并且最好是从古墓中挖掘出的文物的博物馆,还能称其为历史博物馆吗?那些金缕玉衣、商周甲骨青铜,我也见过一些,甚至我还在俄罗斯圣彼得堡东宫博物馆看到过通体焦黑的埃及法老的木乃伊,但我对这些都是无动于衷地欣赏。这个裹脚布却是不同,它让我想起了我小时候看到的老太太裹的小脚(我小时候那会儿,六七十岁的老妇基本都是小脚,小脚都是需要裹脚布的),各位朋友,请稍等,且容我喝一口浓茶,压一压我此时胃中犯起的一浪高过一浪的恶心。参观了这么一件文物后,足足有两年多时间,我没有踏进过博物馆。学贯中西的辜鸿铭先生,他老人家极其欣赏女人的小脚,据说写作没有灵感时,只要一握住小妾的三寸金莲,就文思泉涌,妙语迭出。真的是人各有所爱啊,这一人的所爱或许就是另一人的*药!*庭坚还有一首水仙诗,简洁顺畅。刘邦直送早梅水仙花四首(其一)钱塘昔闻水仙庙,荆州今见水仙花。暗香静色撩诗句,宜在林逋处士家。“钱塘昔闻水仙庙,荆州今见水仙花。”模仿李白《宣城见杜鹃花》中的“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张岱的《西湖梦寻》记载:浙江杭州有水仙王庙即钱塘龙君庙,靠近林和靖(林逋谥号和靖先生)祠堂。苏东坡在任杭州知州时,以为林和靖清节映世,遂移其神像配食水仙王。东坡的《书林逋诗后》有:平生高节已难继,将死微言犹可录。自言不作《封禅书》,更肯辈吟《白头曲》!将林和靖与司马相如比较,高度赞美林和靖的风节。林和靖一生不婚不仕,隐居西湖孤山,喜欢种梅养鹤,以梅花为妻仙鹤为子,称“梅妻鹤子”。描写梅花的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昏”为人熟知。说到这两句诗,想起了一个小故事,《王直方诗话》记载:王君卿在扬州同孙巨源、苏子瞻适相会。君卿置酒,曰:“‘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昏’,此林和靖梅花诗,然而为咏杏与桃李皆可用也。”东坡曰:“可则可,只是杏李花不敢承当。”一座大笑。故事虽短,但很精彩。王君卿不能领略梅花的独到之处,觉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昏”其实不光描写梅花合适,就是咏杏与桃李也未尝不可。可是,梅花在宋人的心目中,是很高洁的,唐人喜欢牡丹雍容华贵、富丽堂皇的丰姿,而宋人则欣赏梅花傲霜斗雪、绝世独立的品格,石延年(即石曼卿)写红梅的诗句有“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东坡诗句“诗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即是批评石曼卿没看到红梅的品格,只看到红梅的外形。梅花这种在文士心中超凡脱俗的鲜品,岂能被视为桃杏一类的凡品?梅花(借用朋友的照片)在座的孙巨源即孙洙,是东坡好友。博学多才,颇有诗词功夫,曾拜翰林学士,以他的学养,估计他也未必赞成王君卿的话,但他没有表态。而东坡却表现得心直口快,话说得干脆利落。他的话音一落,满座哄堂大笑。可以想像此刻请客的主人王君卿的尴尬。假如他是小人,假如他日后担任宰执,他是否会想起当年的哄堂大笑而为难东坡?这实在是不好说,因为未必每个宰相的肚子里都能撑船,相反大部分宰相虽未必睚眦必报,但也颇有怀恨在心趁机报复的癖好。东坡才华盖世,却一生命途多舛,和他心里有话不吐不快的性格不无关系。可是,憋着不说也不行啊,憋久了憋多了,心灵怕是容易憋得疙疙瘩瘩、块垒太多,到时候就是喝国酒茅台,怕也浇灌不平了,终致心灵扭曲、不可救药时那就是自己的不幸,更是他人的不幸。“暗香静色撩诗句,宜在林逋处士家。”*庭坚也认为水仙色香静雅,堪配林和靖的清节。*庭坚有“花十客”说:梅花索笑客,桃花销恨客,杏花倚云客,水仙凌波客,芍药殿春客、莲花禅社客,桂花招隐客,菊花东篱客,兰花幽谷客,酴醾清叙客。将水仙与梅花、兰花、菊花放在一起品评,足见他对水仙清雅品格的欣赏。《红楼梦》第五十二回中,宝玉去了潇湘馆,看到黛玉和宝钗、宝琴、岫烟围坐在熏笼上叙家常,因熏笼上没有了位置,宝玉于是坐在了暖阁中。因见暖阁之中有一玉石条盆,里面攒三聚五栽着一盆单瓣水仙,点着宣石,便极口赞道:“好花!这屋子越发煖,这花香的越清,昨日未见。”黛玉因说道:“这是你家大总管赖大婶子送薛二姑娘的两盆花。他送了我一盆水仙,送了蕉丫头一盆腊梅,我原不要的,又恐辜负了他的心。你若要,我转送了你。”《红楼梦》第五十二回图片孙温绘原来,黛玉暖阁里的水仙是薛宝钗的堂妹薛宝琴送给黛玉的。薛宝琴此前几回才开始在《红楼梦》中出现,贾府的最高统治者贾母一见她,喜欢得无可不可,大总管赖大家的一看这架势,赶紧拿公家的花送给她两盆,借花献佛。并没有看到赖大总管给别的姑娘也送花的情况。此时是冬季,应季的花卉就是腊梅和水仙,所以赖大家的就送薛宝琴一盆腊梅一盆水仙。宝琴从小跟着父亲,将大大小小的地方,走了大半,小小年纪,见多识广、性格活泼开朗且很有诗情画意。她的堂姐宝钗是根本不喜欢花儿粉儿的,所以她并没有将花送她的堂姐。她来贾府没几天,但已经发现在大观园众女儿中,黛玉和探春是两个拔尖儿的人物,所以她就将水仙送给了黛玉,将腊梅送给了探春。宝琴是个有心人,送风流灵巧的黛玉水仙,而送能够给专管作耗生事的管家婆子一记脆生生耳光的探春腊梅,二花送得是适得其所。曹公此处写水仙花放在暖阁里,玉石条盆里栽着水仙,又点缀着宣石,宣石是产于安徽宣城的一种石头,作盆景、假山,很有审美价值。扬州个园里有石头堆砌的代表四季的春山、夏山、秋山、冬山,其中的冬山就是宣石堆砌的,宣石在冬天反射白光,可以营造出雪景的氛围。故宫御花园里也有宣石堆叠的小景。曹公此处的玉石条盆和宣石,既衬托出黛玉房子里水仙的雅致,又总难免让人觉得玉和石似乎无论如何都和宝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黛玉不正是清绝的水仙吗?宋代高似孙欣赏水仙花:“水仙花,非花也,幽楚窈眇,脱去埃滓,全如近湘君、湘夫人、离骚大夫与宋玉诸人。”古人喜欢水仙的高洁,常常把水仙比作洛神、湘夫人、姑射仙子、屈原等,黛玉住在潇湘馆,在诗社里的雅号是潇湘妃子,潇湘妃子就是湘夫人。所以曹公此处将黛玉比作水仙,并且是单瓣水仙,曹公更欣赏单瓣水仙的绰约仙姿。水仙放在暖阁里,而贾母对黛玉极其呵护和疼爱,不正是黛玉的暖阁吗?水仙栽在玉石条盆里,点缀着宣石,不正代表着宝玉对黛玉的包容以及生活中时时处处的关心与迁就吗?曹公安排水仙在此出现的意义,还不止于此,还为了紧接着引出另一个在西海沿子(也是和水有关)出现的女子,这个女子也堪称别样的水仙或者我们可以叫她洋水仙。后面薛宝琴提到:“我八岁的时节,跟我父亲到西海沿子上买洋货。谁知有个真真国的女孩子,才十五岁,那脸面就和那西洋画儿上的美人一样,也披着*头发,打着联垂,满头戴的都是珊瑚、琥珀、猫儿眼、祖母绿这些宝石;身上穿着金丝织的锁子甲洋锦袄袖;带着倭刀,也是镶金嵌宝的。实在画儿上的也没他好看。有人说他通中国的诗书,会讲《五经》,能作诗填词。”薛宝琴还给大家吟诵了这个真真国女子所作的一首诗。曹公写红楼梦的宗旨,就是觉得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使其泯灭,所以,红楼梦中大体囊括了从古至今的各色女儿的各色事情,甚至还有姽婳将*这样的女中豪杰(我一直私底下认为,姽婳将*原型是东晋才女谢道韫。)即使那些由于种种原因,不能或不便于详细描写的女子,如虞姬、红拂、绿珠、西施、杨贵妃、王昭君等,也通过黛玉和宝琴的诗词以及大家的看戏、听戏等活动得以表现,此处,再加上一个外国女子,天下女儿的风貌就更加完整了。扯得似乎有点远!请允许我以南宋周密(也有说是周邦彦的)描写水仙的《绣鸾凤花犯?赋水仙》作为结尾吧。绣鸾凤花犯·赋水仙楚江湄,湘娥乍见,无言洒清泪。淡然春意。空独倚东风,芳思谁寄。凌波路冷秋无际。香云随步起。谩记得,汉宫仙掌,亭亭明月底。冰弦写怨更多情,骚人恨,枉赋芳兰幽芷。春思远,谁叹赏、国香风味。相将共、岁寒伴侣。小窗净、沈烟熏翠袂。幽梦觉,涓涓清露,一枝灯影里。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