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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8/1 23:5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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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雨斋词话清陈廷焯

白雨斋词话叙

陈子亦峰,予戊于江南所校士也。闱中得生卷,议论英,而真意恳挚,决其为宅心纯正之士。亟荐于主司,果膺魁选。谒予于桃源署斋,温尔雅。与谈经史,悉能根究义理,贯串本原。诗古文解,皆取法乎上,必思登峰造极而后止。间论时事,因及古忠臣孝子,辄义动于色。予窃喜鉴衡不爽,而生之素所蓄积可知矣。桃源剧色,不易治,予欲维絷之,俾资赞画,以亲老辞。讵意年甫强仕而殁,尊公犹健在也。其门弟子集其词话,并所著诗词,先以付梓。予得而阅之,推本风骚,一归于温柔敦厚之旨,非所谓宅心纯正,蕲至于登峰造极者欤。予既幸能得一士,又甚惜得一士而未获见诸行事,第以空言传世,不能无慨于中,爰书数言,以弁简端。

光绪二十年秋八月,历城汪懋琨序

诗莫盛于唐,而词莫盛于宋。宋以后词律复变,则南北曲出焉。故词之为体,诗以为祢,曲以为子。识者为之,莫不沿溯汉魏,游衍屈宋,以蕲上寤三百篇之旨。意谓不如是,不足以徵其源,涉其奥。其说亦既美矣。然予尝以为此文辞之源,非文心之源也。文心之源,亦存乎学者性情之际而已。为文苟不以性情为质,貌虽工,人犹得以抉其柢,不工者可知。所谓词者,意内而言外,格浅而韵深,其发摅性情之微,尤不可掩。而世乃欲以锲薄求之,藻绘揉之,抑末已。吾友陈君亦峰,少为诗歌,一以少陵杜氏为宗,杜以外不屑道也。年岁三十,复好为词,探索既久,豁然大彻。所为词稿,深永超拔,已足上摩宋贤之垒。而别著白雨斋词话八卷,抉择幽微,辨才无碍,尤有不受流俗羁绁者。亦峰之于词,思与学兼尽如此,亦勤矣哉。亦峰天资醇厚,笃内行,与人交,表里洞然,无骳骫之习。退省其家,父兄之劳,靡不肩任,宗族之困,莫不引为己忧,其有得于性情者又如此。则文词之工,操本以运末,复何怪焉。同治之季,予始识亦峰于泰州,切劘道义既久,因得附为婚姻。迄今二十馀年,莫渝终始。顾予兄弟辈,业不加修,而亦峰之学,乃与年俱进。尝言四十后当委弃词章,力求经世性命之蕴。予深伟其议,且思有所翼赞。而亦峰遽以光绪壬辰秋,奄忽辞世。噫,善人君子,不能久存于世,欧阳子所以致慨于张子野者,予尝以为躗言。今乃不幸,于吾亦峰亲见之,宁无恫耶。亦峰为学精苦,每昼营家事,夜诵方策。及既歾,遗书委积,多未彻编。惟手录词话,已有定稿。其门下士海宁许君守之诸君子将为刊行,以予庶几能知亦峰者,督文弁首。予妈感亦峰之志,且幸是书之传也,因述所见如右,以质许君。惟托于文字者,可以无穷,亦峰所以自托者既箸,其亦可以无憾矣乎。记三年前,亦峰尝挈是书初稿见视,且属为叙。予以方如南清河,俶装待发,无以应也。今乃终得论次其书,而亦峰已不及见,呜呼,此尤足以启予之悲也已。亦峰讳廷焯,镇江丹徒人,举光绪戊子科江南乡试。歾时年四十。光绪十九年,太岁在癸巳,夏四月,正定王耕心撰。

自叙

倚声之学,千有馀年,作者代出。顾能上溯风骚,与为表里,自唐迄今,合者无几。窃以声音之道,关乎性情,通乎造化。小其文者,不能达其义,竟其委者,未获溯其源。揆厥所由,其失有六。飘风骤雨,不可终朝,促管繁弦,绝无馀蕴,失之一也。美人香草,貌托灵修,蝶雨梨云,指陈琐屑,失之二也。雕锼物类,探讨虫鱼,穿凿愈工,风雅愈远,失之三也。惨戚僭凄,寂寥萧索,感寓不当,虚叹徒劳,失之四也。交际未深,谬称契合,颂扬失实,遑恤讥评,失之五也。情非苏、窦,亦感回文,慧拾孟、韩,转相斗韵,失之六也。作者愈漓,议者益左,竹垞词综,可备览观,未尝为探本之论。红友词律,仅求谐适,不足语正始之源。下此则务取秾丽,矜言该博。大雅日非,繁声竞作,性情散失,莫可究极。夫人心不能无所感,有感不能无所寄,寄托不厚,感人不深,厚而不郁,感其所感,不能感其所不感。伊古词章,不外比兴。谷风阴雨,犹自期以同心,攘垢忍尤,卒不改乎此度。为一室之悲歌,下千年之血泪,所感者深且远也。后人之感,感于文不若感于诗,感于诗不若感于词。诗有韵,文无韵。词可按节寻声,诗不能尽被弦管。飞卿、端己,首发其端,周、秦、姜、史、张、王,曲竟其绪,而要皆发源于风雅,推本于骚辩。故其情长,其味永,其为言也哀以思,其感人也深以婉。嗣是六百馀年,沿其波流,丧厥宗旨。张氏词选,不得已为矫枉过正之举,规模虽隘,门墙自高。循上以寻,坠绪未远。而当世知之者鲜,好之者尤鲜矣。萧斋岑寂,撰词话八卷,本诸风骚,正其情性。温厚以为体,沉郁以为用。引以千端,衷诸一是。非好与古人为难,独成一家言,亦有所大不得已于中,为斯诣绵延一线。暇日寄意之作,附录一二,非敢抗美昔贤,存以自镜而已。

光绪十七年除夕,丹徒陈廷焯。受业门人海宁许正诗棠诗、正定王宗炎、受业甥同县包荣翰、族子凤章、从子兆暄同●字。

白雨斋词话卷一清·陈廷焯

○引言

词兴于唐,盛于宋,衰于元,亡于明,而再振于我国初,大畅厥旨于乾嘉以还也。国初诸老,多究心于倚声。取材宏富,则朱氏(彝尊)词综。持法精严,则万氏(树)词律。他如彭氏(孙鹬)词藻、金粟词话、及西河词话(毛奇龄)、词苑丛谈(徐氿)等类,或讲声律,或极艳雅,或肆辩难,各有可观。顾于此中真消息,皆未能洞悉本原,直揭三昧。余窃不自量,撰为此编,尽扫陈言,独标真谛。古人有知,尚其谅我。

○国初群公之病

明代无一工词者差强人意,不过一陈人中而已。自国初诸公出,如五色朗畅,八音和鸣,备极一时之盛。然规模虽具,精蕴未宣。综论群公,其病有二。一则板袭南宋面目,而遗其真,谋色揣称,雅而不韵。一则专习北宋小令,务取浓艳,遂以为晏、欧复生。不知晏、欧已落下乘,取法乎下,弊将何极,况并不如晏、欧耶。反是者一陈其年,然第得稼轩之貌,蹈扬湖海,不免叫嚣。樊榭窈然而深,悠然而远,似有可观。然亦特一丘一壑,不足语于沧海之大,泰华之高也。

○学词贵得其本原

学古人词,贵得其本原,舍本求末,终无是处。其年学稼轩,非稼轩也。竹垞学玉田,非玉田也。樊榭取径于楚骚,非楚骚也。均不容不辨。

○作词贵沉郁

作词之法,首贵沉郁,沉则不浮,郁则不薄。顾沉郁未易强求,不根柢于风骚,乌能沉郁。十三国变风、二十五篇楚词,忠厚之至,亦沉郁之至,词之源也。不究心于此、率尔操觚,乌有是处。

○诗词不尽同

诗词一理,然亦有不尽同者。诗之高境,亦在沉郁,然或以古朴胜,或以冲淡胜,或以钜丽胜,或以雄苍胜。纳沉郁于四者之中,固是化境,即不尽沉郁,如五七言大篇,畅所欲言者,亦别有可观。若词则舍沉郁之外,更无以为词。盖篇幅狭小,倘一直说去,不留馀地,虽极工巧之致,识者终笑其浅矣。

○宋词不尽沉郁

唐五代词,不可及处,正在沉郁。宋词不尽沉郁,然如子野、少游、美成、白石、碧山、梅溪诸家,未有不沉郁者。即东坡、方回、稼轩、梦窗、玉田等,似不必尽以沉郁胜,然其佳处,亦未有不沉郁者。词中所贵,尚未可以知耶。

○张惠言词选

张氏(惠言)词选,可称精当,识见之超,有过于竹垞十倍者,古今选本,以此为最。但唐五代两宋词,仅取百十六首,未免太隘。而王元泽眼儿媚、欧阳公临江仙、李知几临江仙、公然列入,令人不解。即朱希真渔父五章,亦多浅陋处,选择既苛,即不当列入。又东坡洞仙歌,只就孟昶原词敷衍成章,所感虽不同,终嫌依傍前人。词综讥其有点金之憾,固未为知己,而词选必推为杰构,亦不可解。至以吴梦窗为变调,摈之不录,所见亦左。总之小疵不能尽免,于词中大段,却有体会。温、韦宗风,一灯不灭,赖有此耳。

○温词祖离骚

飞卿词全祖离骚,所以独绝千古。菩萨蛮、更漏子诸阕,已臻绝诣,后来无能为继。

○沉郁含意

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馀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见,欲露不露,反覆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飞卿词,如〔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无限伤心,溢于言表。又〔春梦正关情。镜中蝉鬓轻。〕凄凉哀怨,真有欲言难言之苦。又〔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又〔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皆含深意。此种词,第自写性情,不必求胜人,已成绝响。后人刻意争奇,愈趋愈下,安得一二豪杰之士,与之挽回风气哉。

○温飞卿更漏子

飞卿更漏子三章,自是绝唱,而后人独赏其末章梧桐树数语。胡元任云:庭筠工于造语,极为奇丽,此词尤佳。即指〔梧桐树〕数语也。不知梧桐树数语,用笔较快,而意味无上二章之厚。胡氏不知词,故以奇丽目飞卿,且以此章为飞卿之冠,浅视飞卿者也。后人从而和之,何耶。

○飞卿词纯是风人章法

飞卿更漏子首章云:〔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此言苦者自苦,乐者自乐。次章云:〔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此又言盛者自盛,衰者自衰。亦即上章苦乐之意。颠倒言之,纯是风人章法,特改换面目,人自不觉耳。

○温飞卿菩萨蛮

飞卿菩萨蛮十四章,全是变化楚骚,古今之极轨也。徒赏其芊丽,误矣。

○皇甫子奇词

唐代词人,自以飞卿为冠。太白菩萨蛮、忆秦娥两阕,自是高调,未臻无上妙谛。皇甫子奇梦江南、竹枝诸篇,合者可寄飞卿庑下,亦不能为之亚也。

○中主山花子

南唐中宗山花子云:〔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沉之至,郁之至,凄然欲绝。后主虽善言情,卒不能出其右也。

○后主词思路凄惋

后主词思路凄惋,词场本色,不及飞卿之厚,自胜牛松卿辈。

○韦端己词

韦端己词,似直而纡,似达而郁,最为词中胜境。

○温韦消息相通

端己菩萨蛮四章,惓惓故国之思,而意婉词直,一变飞卿面目,然消息正自相通。余尝谓后主之视飞卿,合而离者也。端己之视飞卿,离而合者也。端己菩萨蛮云:〔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又云:〔凝恨对斜晖。忆君君不知。〕归国遥云:〔别后只知相愧。泪珠难远寄。〕应天长云:〔夜夜绿窗风雨。断肠君信否。〕皆留蜀后思君之辞。时中原鼎沸,欲归不能。端己人品未为高,然其情亦可哀矣。

○孙孟文词不及温韦

孙孟文词,气骨甚遒,措语亦多警炼。然不及温、韦处亦在此,坐少閒婉之致。

○冯正中与温韦相伯仲

冯正中词,极沉郁之致,穷顿挫之妙,缠绵忠厚,与温、韦相伯仲也。蝶恋花四章,古今绝构。词选本李易安词序,指〔庭院深深〕一章为欧阳公作,他本亦多作永叔词。惟词综独云冯延巳作。竹垞博极群书,必有所据。且细味此阕,与上三章笔墨,的是一色,欧公无此手笔。

○正中蝶恋花情词悱恻

正中蝶恋花四阕,情词悱恻,可君可怨。词选云:〔忠爱缠绵,宛然骚辩之义。延巳为人,专蔽嫉妒,又敢为大言。此词盖以排间异己者,其君之所以信而不疑也。〕数语确当。

○正中蝶恋花四章解

正中蝶恋花首章云:〔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忧谗畏讥,思深意苦。次章云:〔谁道閒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始终不渝其志,亦可谓自信而不疑,果毅而有守矣。三章云:〔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忠厚恻怛,蔼然动人。四章云:〔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鞦韆去。〕词意殊怨,然怨之深,亦厚之至。盖三章犹望其离而复合,四章则绝望矣。作词解如此用笔,一切叫嚣纤冶之失,自无从犯其笔端。

○正中词极凄婉之致

正中菩萨蛮、罗敷艳歌诸篇,温厚不逮飞卿。然如〔凭仗东流。将取离心过橘州。〕又,〔残日尚弯环。玉筝和泪弹。〕又,〔玉露不成圆。宝筝悲断弦。〕又,〔红烛泪栏杆。翠屏烟浪寒。〕又,〔云雨已荒凉。江南春草长。〕亦极凄婉之致。

○北宋词古意渐远

北宋词,沿五代之旧,才力较工,古意渐远。晏、欧著名一时,然并无甚强人意处。即以艳体论,亦非高境。

○晏欧词近正中

晏、欧词雅近正中,然貌合神离,所失甚远。盖正中意馀于词,体用兼备,不当作艳词读。若晏、欧不过极力为艳词耳,尚安足重。

○好作纤巧语为晏欧之罪人

文忠思路甚隽,而元献较婉雅。后人为艳词,好作纤巧语者,是又晏、欧之罪人也。

○晏几道工于言情

诗三百篇,大旨归于无邪。北宋产晏小山工于言情,出元献、文忠之右,然不免思涉于邪,有失风人之旨。而措词婉妙,则一时独步。

○小山词曲折深婉

小山词,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又,〔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既閒婉,又沉著,当时更无敌手。又,〔明年应赋送君时。细从今夜数,相会几多时。〕浅处皆深。又,〔晓霜红叶舞归程。客情今古道,秋梦短长亭。〕又,〔少陵诗思旧才名。云鸿相约处,烟雾九重城。〕亦复情词兼胜。又,〔从别后、忆相逢。几回*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曲折深婉,自有艳词,更不得不让伊独步。视永叔之〔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倚栏无绪更兜鞋〕等句,雅俗判然矣。

○张子野词古今一大转移

张子野词,古今一大转移也。前此则为晏、欧,为温、韦,体段虽具,声色未开。后此则为秦、柳,为苏、辛,为美成、白石,发扬蹈厉,气局一新,而古意渐失。子野适得其中,有含蓄处,亦有发越处。但含蓄不似温、韦,发越亦不似豪苏腻柳。规模虽隘,气格却近古。自子野后,一千年来,温、韦之风不作矣,益令我思子野不置。

○苏辛不相似

苏、辛并称,然两人绝不相似。魄力之大,苏不如辛。气体之高,辛不逮苏远矣。东坡词寓意高远,运笔空灵,措语忠厚,其独至处,美成、白石亦不能到。昔人谓东坡词非正声,此特拘于音调言之,而不究本原之所在。眼光如豆,不足与之辩也。

○东坡词别有天地

词至东坡,一洗绮罗香泽之态,寄慨无端,别有天地。水调歌头、卜算子《雁》、贺新凉、水龙吟诸篇,尤为绝构。

○东坡词人不易学

太白之诗,东坡之词,皆是异样出色。只是人不能学,乌得议其非正声。

○耆卿词善于铺叙

耆卿词,善于铺叙,羁旅行役,尤属擅长。然意境不高,思路微左,全失温、韦忠厚之意。词人变古,耆卿首作俑也。

○蔡伯世论词陋极

蔡伯世云:〔子瞻辞胜乎情,耆卿情胜乎辞,辞情相称者,惟少游而已。〕此论陋极。东坡之词,纯以情胜,情之至者,词亦至。只是情得其正,不似耆卿之喁喁儿女私情耳。论古人词,不辩是非,不别邪正,妄为褒贬,吾不谓然。

○东坡少游皆情馀于词

东坡、少游,皆是情馀于词。耆卿乃辞馀于情。解人自辨之。

○*不如秦

秦七、*九,并重当时。然*之视秦,奚啻珷玞之与美玉。词贵缠绵,贵忠爱,贵沉郁,*之鄙俚者无论矣。即以其高者而论,亦不过于倔强中见姿态耳。于倔强中见姿态,以之作诗,尚水必尽合,况以之为词耶。

○*九于词直是门外汉

*九于词,直是门外汉,匪独不及秦、苏,亦去耆卿远甚。

○秦柳不可相提并论

秦少游自是作手,近开美成,导其先路,远祖温、韦,取其神不袭其貌,词至是乃一变焉。然变而不失其正,遂令议者不病其变,而转觉有不得不变者。后人动称秦、柳,柳之视秦,为之奴隶而不足者,何可相提并论哉。

○少游词最深厚沉著

少游词最深厚,最沈著。如〔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思路幽绝,其妙令人不能思议。较〔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云〕之语,尤为入妙。世人动訾秦七,真所谓井蛙谤海也。

○少游满庭芳诸阕

少游满庭芳诸阕,大半被放后作,恋恋故国,不胜热中,其用心不逮东坡之忠厚。而寄情之远,措语之工,则各有千古。

○少游俚词亦不少

少游名作甚多,而俚词亦不少,去取不可不慎。

○张綖论苏秦词似是而非

张綖云:〔少游多婉约,子瞻多豪放,当以婉约为主。〕此亦似是而非,不关痛痒语也。诚能本诸忠厚,而出以沉郁,豪放亦可,婉约亦可,否则豪放嫌其粗鲁,婉约又病其纤弱矣。

○方回词允推神品

方回词,胸中眼中,另有一种伤心说不出处,全得力于楚骚,而运以变化,允推神品。

○方回词极沉郁

方回词极沉郁,而笔势却又飞舞,变化无端,不可方物,吾乌乎测其所至。方回踏莎行《荷花》云:〔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下云:〔当年不肯嫁东风,无端却被秋风误。〕此词骚情雅意,哀怨无端,读者亦不自知何以心醉,何以泪堕。浣溪沙云:〔记得西楼凝醉眼,昔年风物似而今。只无人与共登临。〕只用数虚字盘旋唱叹,而情事毕现,神乎技矣。世第赏其梅子*时雨一章,犹是耳食之见。

○吴贺浣溪沙结句

浣溪沙结句,贵情馀言外,含蓄不尽。如吴梦窗之〔东风临夜冷于秋〕、贺方回之〔行云可是渡江难〕,皆耐人玩味。

○毛泽民与晁无咎词

毛泽民词,意境不深,间有雅调。晁无咎则有意蹈扬湖海,而力又不足。于此中真消息,皆未梦见。

○词至美成乃有大宗

词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苏、秦之终,复开姜、史之始。自有词人以来,不得不推为巨擘。后之为词者,亦难出其范围。然其妙处,亦不外沉郁顿挫。顿挫则有姿态,沉郁则极深厚。既有姿态,又极深厚,词中三昧亦尽于此矣。今之谈词者亦知尊美成。然知其佳,而不知其所以佳。正坐不解沉郁顿挫之妙。彼所谓佳者,不过人云亦云耳。摘论数条于后,清真面目,可见一斑。

○美成词无处不郁

美成词极其感慨,而无处不郁,令人不能遽窥其旨。如兰陵王《柳》云:〔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二语,是一篇之主。上有〔堕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之句,暗伏倦客之根,是其法密处。故下接云:〔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久客淹留之感,和盘托出。他手至此,以下便直抒愤懑矣,美成则不然。〔閒寻旧踪迹〕二叠,无一语不吞吐。只就眼前景物,约略点缀,更不写淹留之故,却无处非淹留之苦。直至收笔云:〔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遥遥挽合,妙在才欲说破,便自咽住,其味正自无穷。六丑《蔷薇谢后作》云:〔为问家何在。〕上文有〔怅客里光阴虚掷〕之句,此处点醒题旨,既突兀又绵密,妙只五字束住。下文反覆缠绵,更不纠缠一笔,却满纸是羁愁抑郁,且有许多不敢说处,言中有物,吞吐尽致。大抵美成词一篇皆有一篇之旨,寻得其旨,不难迎刃而解。否则病其繁碎重复,何足以知清真也。

○美成满庭芳

美成词有前后若不相蒙者,正是顿挫之妙。如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上半阕云:〔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亲绿溅溅。凭栏久,*芦苦行,拟泛九江船。〕正拟纵乐矣,下忽接云:〔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西半球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枕簟,容我醉时眠。〕是乌鸢虽乐,社燕自苦。九江之船,卒未尝泛。此中有多少说不出处,或是依人之苦,或有患失之心。但说得虽哀怨,却不激烈。沈郁顿挫中,别饶蕴藉。后人为词,好作尽头语,令人一览无馀,有何趣味。

○美成菩萨蛮

美成菩萨蛮上半阕云:〔何处望归舟。夕阳江上楼。〕思慕之极,故哀怨之深。下半阕云:〔深院捲帘看。应怜江上寒。〕哀怨之深,亦忠爱之至。似此不必学温、韦,已与温、韦一鼻孔出气。

○美成齐天乐

美成齐天乐云:〔绿芜凋尽台城路,殊乡又逢秋晚。〕伤岁暮也。结云:〔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敛。〕几于爱惜寸阴,日暮之悲,更觉馀于言外。此种结构,不必多费笔墨,固已意无不达。

○美成玉楼春

美成词,有似拙实工者。如玉楼春结句云:〔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馀黏地絮。〕上言人不能留,下言情不能已。呆作两譬,别饶姿态,却不病其板,不病其纤,此中消息难言。

○美成浪淘沙慢

美成词,操纵处有出人意表者。如浪淘沙慢一阕,上二叠写别离之苦。如〔掩红泪、玉手亲折〕等句,故作琐碎之笔。至末段云:〔罗带光销,纹衾叠,连环解、旧香顿歇。怨歌水、琼壶敲尽缺。恨春去不与人期,弄夜色,空馀满地梨花雪。〕蓄势在后,骤雨飘风不可遏抑。歌至曲终,觉万汇哀鸣,天地变色。老杜所谓〔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也。

○美成解语花

美成解语花《元宵》后半阕云:因念帝城放夜,望千门如画。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惟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纵笔挥洒,有水逝云捲,风驰电掣之感。

○美成夜飞鹊

美成夜飞鹊云:何意重经前地,遗钿不见,斜径都迷。兔葵燕麦,向斜阳、影与人齐。但徘徊班草,欷歔酹酒,极望天西。哀怨而浑雅。白石扬州慢一阕,从此脱胎。超处或过之,而厚意微逊。

○美成小令以警动胜

美成小令,以警动胜。视飞卿色泽较淡,意态却浓。温、韦之外,辊有独至处。

○陈子高词婉雅閒丽

陈子高词婉雅閒丽,暗合温、韦之旨。晁无咎、毛泽民、万俟雅言等,远不逮也。

○陈简斋临江仙逼近大苏

陈简斋无住词,未臻高境。惟临江仙云: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都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馀年成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閒登小阁眺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笔意超旷,逼近大苏。

○朱希真渔父五篇

朱希真春雨细如尘一阕,饶有古意。至渔父五篇,虽为皋文所质,然譬彼清流之中,杂以微尘。如四章结句〔有何人留得〕、五章结句〔有何人相识〕,一经道破,转嫌痕迹,不如并删去为妙。余最爱其次章结句云:〔昨夜一江风雨,都不曾听得。〕此中有真乐,未许俗人问津。又三章结句云:〔经过子陵滩半,得梅花消息。〕静中生动,妙合天机,亦先生晚遇之兆。

○辛稼轩词中之龙

辛稼轩,词中之龙也,气魄极雄大,意境却极沉郁。不善学之,流入叫嚣一派,论者遂集矢于稼轩,稼轩不受也。

○稼轩有粗鲁词

稼轩词如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浪淘沙《山寺夜作》、瑞鹤轩《南涧双溪楼》等类,才气虽雄,不免粗鲁。世人多好读之,无怪稼轩为后世叫嚣者作俑矣。读稼轩词者,去取严加别白,乃所以爱稼轩也。

○稼轩词以贺新郎一篇为冠

稼轩词自以贺新郎一篇为冠《别茂嘉二十弟》,沉郁苍凉,跳跃动荡,古今无此笔力。词云:绿树听鹈鷢。更那堪杜鹃声住,鹧鸪声切。啼到春归无啼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将*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怨歌未乇。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蹄清泪长啼血。谁伴我、醉明月。词选云:〔茂嘉盖以得罪谪徙〕,故有是言。

○稼轩水调歌头

稼轩水调歌头诸阕,直是飞行绝迹。一种悲愤慷慨郁结于中,虽未能痕迹消融,却无害其为浑雅。后人未易摹仿。

○稼轩词彷佛魏武诗

稼轩词彷佛魏武时,自是有大本领、大作用人语。

○余所爱之辛词

稼轩词著力太重处,如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诗以寄之》、水龙吟《过南涧双溪楼》等作,不免剑拔弩张。余所爱者,如〔红莲相倚深如怨,白鸟无言定是愁。〕又,〔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又,〔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之类,信笔写去,格调自苍劲,意味自深存。不必剑拔弩张,洞穿已过七札,斯为绝技。

○稼轩鹧鸪天

稼轩鹧鸪天云:〔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哀而壮,得毋有烈士暮年之慨耶。

○稼轩临江仙

稼轩临江仙后半阕云:〔别浦鲤鱼何日到,锦书封恨重重。海棠花下去年逢。也应随分瘦,忍泪觅残红。〕婉雅芊丽。稼轩亦能为此种笔路,真令人心折。

○稼轩蝶恋花

稼轩蝶恋花《元日立春》云:〔今岁花期消息定。只愁风雨无凭准。〕盖言荣辱不定,迁谪无常。言外有多少哀怨,多少疑惧。

○稼轩摸鱼儿

稼轩〔更能消几番风雨〕一章,词意殊怨。然姿态飞动,极沉郁顿挫之致。起处〔更能消〕三字,是从千回万转后倒折出来,真是有力如虎。

○稼轩菩萨蛮

稼轩菩萨蛮一章《书江西造口壁》,用意用笔,洗脱温、韦殆尽,然大旨正见吻合。

○稼轩最不工绮语

稼轩最不工绮语。《寻芳草》一章,固属笑柄,即〔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及〔玉觞泪满却停觞,怕酒似、郎情薄〕,亦了无馀味。惟〔尺书如今何处也,绿云依旧无踪迹〕。又〔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杨只碍离人目〕为婉妙。然可作无题,亦不定是绮言也。

○龙川词合者寥寥

陈同甫豪气纵横,稼轩几为所挫。而龙川词一卷,合者寥寥,则去稼轩远矣。

○同甫水调歌头

同甫水调歌头云:〔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精警奇肆,几于握拳透爪。可作中兴露布读,就词论,则非高调。

○词衰于刘蒋

刘改之、蒋竹山,皆学稼轩者。然仅得稼轩糟粕,既不沉郁,又多支蔓。词之衰,刘、蒋为之也。板桥论词云:〔少年学秦、柳,中年学苏、辛,老年学刘、蒋。〕真是盲人道黑白,令我捧腹不禁。

○改之全学稼轩皮毛

改之全学稼轩皮毛,不则即为沁园春等调。淫词亵语,溷秽词坛。即以艳体论,亦是下品。盖叫嚣淫冶,两失之矣。

○竹山词外强中乾

竹山词,外强中乾,细看来尚不及改之。竹垞词综,推为南宋一家,且谓其源出白石,欺人之论,吾未敢信。

○竹山词多不接处

竹山词多不接处。如贺新郎云:〔竹几一灯人做梦〕,可称警句。下接云:〔嘶马谁行古道〕。合上下文观之,不解所谓。即云托诸梦境,无源可寻,亦似接不接。下云:〔起搔首、窥星多少。〕盖言梦醒。下云:〔月有微*,篱无影。〕又是警句。下接云:〔挂牵牛数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红枣。〕此三句,无味之极,与通首词意,均不融洽。所谓外强中乾也。古人脱接处,不接而接也,竹山不接处,乃真不接也。大抵刘、蒋之词,未尝无笔力,而理法气度,全不讲究。是板桥、心馀辈所祖,乃词中左道。有志复古者,当别有会心也。

○后村与安国相伯仲

张安国词,热肠郁思,可想见其为人。刘后村则感激豪宕,其词与安国相伯仲,去稼轩虽远,正不必让刘、蒋。世人多好推刘、蒋,直以为稼轩后劲,何耶。

○知稼翁词气和音雅

*思宪知稼翁词,气和音雅,得味外味。人品既高,词理亦胜。宋六十一家词选中载其小令数篇,洵风雅之正声,温、韦之真脉也。余最爱其菩萨蛮云:高楼目断南宋翼。玉人依旧无消息。愁绪促眉端。不随衣带宽。萋萋天外草。何处春归早。无语凭栏杆。竹声生暮寒。时公在泉幕,有怀汪彦章,以当路多忌,故托玉人以见意。又卜算子云:寒透小窗纱,漏断人初醒。悲翠屏间拾落钗,背立残釭影。欲去更踟蹰,离恨终难整。陇首流泉不忍闻,月落双溪冷。时公赴召,道过延平,有歌妓追论书事,即席赋此。远韵深情,无穷幽怨。

○知稼翁眼儿媚

知稼翁以与赵鼎善,为秦桧所忌,至窜之岭南。其眼儿媚《梅调和傅参议韵》云:一枝雪里冷光浮,空自许清流。如今憔悴,蛮烟瘴雨,谁肯寻搜。昔年曾共孤芳醉,争插玉钗头。天涯幸有,惜花人在,杯酒相酬。情见乎词矣,而措语未尝不忠厚。

○放翁词去稼轩甚远

放翁词亦为当时所推重,几欲与稼轩颉颃。然粗而不精,枝而不理,去稼轩甚远。大抵稼轩一体,后人不易学步。无稼轩才力,无稼轩胸襟,又不处稼轩境地,欲于粗莽中见沉郁,其可得乎。

○放翁鹊桥仙

放翁词惟鹊桥仙《夜闻杜鹃》一章,借物寓言,较他作为合乎古。然以东坡卜算子《雁》较之,相去殆不可道里计矣。

白雨斋词话卷二

清·陈廷焯

○姜尧章词清虚骚雅

姜尧章词,清虚骚雅。每于伊郁中饶蕴藉,清真之勍敌,南宋一大家也。梦窗、玉田诸人,未易接武。

○白石词中寄慨

南渡以后,国势日非。白石目击心伤,多于词中寄慨。不独暗香、疏景二章,发二帝之幽愤,伤在位之无人也。特感慨全在虚处,无迹可寻,人自不察耳。感慨时事,发为诗歌,便已力据上游,特不宜说破,只可用比兴体。即比兴中,亦须含蓄不露,斯为沉郁,斯为忠厚。若*之西河,曹西士之和作,陈经国之沁园春,方巨山之满江红、水调歌头,李秋田之贺新凉等类,慷慨发越,终病浅显。南宋词人,感时伤事,缠绵温厚者,无过碧山,次则白石。白石郁处不及碧山,而清虚过之。

○白石词格调最高

白石词以清虚为体,而时有阴冷处,格调最高。沈伯时讥其生硬,不知白石者也。*叔璥叹为美成所不及,亦漫为可否者也。惟赵子固云:白石词家之申、韩也,真刺骨语。

○白石气体超妙

美成、白石,各有至处,不必过为轩轾。顿挫之处,理法之精,千古词综,自属美成。而气体之超妙,则白石独有千古,美成亦不能至。

○美成白石各有独至处

美成词于浑灏流转中,下字用意,皆有法度。白石则如白云在空,随风变灭。所谓各有独至处。

○白石扬州慢

白石扬州慢《淳熙丙申至日过扬州》云:〔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压言兵。渐*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数语,写兵燹后情景逼真。〔犹厌言兵〕四字,包括无限伤乱语。他人累千百言,亦无此韵味。

○白石短章不可及

白石长调之妙,冠绝南宋,短章亦有不可及者。如点绛唇《丁未过吴淞作》一阕,通首只写眼前景物。至结处云:〔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感时伤事,只用〔今何许〕三字提唱。〔凭栏怀古〕以下,仅以残柳五字,咏叹了之。无穷哀感,都在虚处。令读者吊古伤今,不能自止。洵推绝调。

○白石齐天乐

白石齐天乐一阕,全篇皆写怨情。独后半云:〔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以无知儿女之乐,反衬出有心人之苦,是为入妙。用笔亦别有神味,难以言传。

○白石湘月

白石湘月云:〔暗柳萧萧,飞星冉冉,夜久知秋冷。〕写夜景高绝。点缀之工,意味之永,他手亦不能到。

○白石词开玉田一派

白石词,如〔无奈苕溪月,又唤我扁舟东下。〕又〔冷香飞上诗句〕。又〔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等语,是开玉田一派。在白石集中,只算隽句,尚非夐高之境。

○白石石湖仙

白石石湖仙一阕,自是有感而作,词亦超妙入神。惟〔玉友金蕉,玉人金缕〕八字,鄙俚纤俗,与通篇不类。正如贤人高士中,著一伧父,愈觉俗不可耐。

○白石翠楼吟

白石翠楼吟《武昌安远楼成》后半阕云:此地宜有神仙,拥素云*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消英气。一纵一操,笔如游龙,意味深厚,是白石最高之作。此词应有所刺,特不敢穿凿求之。

○竹屋不及梅溪

竹屋、梅溪并称,竹屋不及梅溪远矣。梅溪全祖清真,高者几于具体而微。论其骨韵,犹出梦窗之右。

○彭骏孙论史邦卿不当其实

彭骏孙云:南宋词人,如白石、梅溪、竹屋、梦窗、竹山诸家之中,当以史邦卿为第一。昔人称其〔分镳清真,平睨方回,纷纷天变行辈,不足比数〕,非虚言也。此论推扬太过,不当其实。三变行辈,信不足数。然同时如东坡、少游,岂梅溪所能压倒。至以竹屋、竹山与之并列,是又浅视梅溪。大约南宋词人,自以白石、碧山为冠,梅溪次之,梦窗、玉田又次之,西麓又次之,草窗又次之,竹屋又次之。竹山虽不论可也。然则梅溪虽佳,亦何能超越白石,而与清真抗哉。

○梅溪东风第一枝

梅溪东风第一枝《立春》精妙处,竟是清真高境。张玉田云:〔不独措词精粹,又且见时节风物之感。〕乃深知梅溪者。余尝谓白石、梅溪皆祖清真,白石化矣,梅溪或稍逊焉。然高者亦未尝不化,如此篇是也。

○梅溪独绝处

梅溪词,如:〔碧袖一声歌,石城怨、西风随去。沧波荡晚,菰蒲弄秋,还重到断*处。〕沉郁之至。又,〔三年梦冷,孤吟意短,屡烟钟津鼓。屐齿厌登临,移橙后,几番凉雨。〕亦居然美成复生。又临江仙结句云:〔枉教装得旧时多。向来箫鼓地,曾见柳婆娑。〕慷慨生哀,极悲极郁。较〔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之句,尤为沉至。此种境界,却是梅溪独绝处。

○梅溪玉蝴蝶

梅溪玉蝴蝶云:〔一笛当楼,谢娘悬泪立风前。〕幽怨似少游,清切如美成,合而化矣。

○竹屋词非竹山所及

竹屋词最隽快,然亦有含蓄处。抗行梅溪则不可。要非竹山所及。

○竹屋词用比意

竹屋《春风吹绿湖边草》一章,纯用比意,为集中最纯正最深婉之作。他如贺新郎《梅》之〔开遍西湖春意烂,算群花正作江山梦。吟思怯、暮云重。〕此类不过聪俊语耳,无关大雅。

○陈唐卿论高史词殊谬

陈唐卿云:〔竹屋、梅溪词,要是不经人道语,其妙处,少游、美成亦未及也。〕此论殊谬。夫梅溪求为少游、美成而不足者,竹屋则去之愈远,乌得谓周、秦所不及。且作词只论是非,何论人道与不道。若不观全体,不究本原,徒取一二聪明新巧语,遂叹为少游、美成所不能及,是亦妄人也已矣。

○宋人论梦窗多失之诬

梦窗在南宋,自推大家。惟千古论梦窗者,多失之诬。尹惟晓云:〔求词于吾宋,前有清真,后有梦窗,此非予之言,四海之公言也。〕为此论者,不知置东坡、少游、方回、白石等于何地。沈伯时云:〔梦窗深得清真之妙,但用事下语太晦处,人不易知。〕其实梦窗才情超逸,何尝沉晦。梦窗长处,正在超逸之中,见沉郁之意,所以异于刘、蒋辈,乌得转以此为梦窗病。至张叔夏云:〔吴梦窗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段。〕此论亦余所未解。窃谓七宝楼台,拆碎不成片段,以诗而论,如太白牛渚西江夜一篇,却合此境。词惟东坡水调歌头近之。若梦窗词,合观通篇,固多警策。即分摘数语,亦自入妙,何尝不成片段耶。总之,梦窗之妙,在超逸中见沉郁,不及碧山、梅溪之厚,而才气较胜。

○张惠言不知梦窗

张皋文词选,独不收梦窗词,以苏、辛为正声,却有巨识。而以梦窗与耆卿、山谷、改之辈同列,不知梦窗者也。至董氏续词选,祇取梦窗唐多令、忆旧游两篇,此二篇绝非梦窗高诣。唐多令一篇,几于油腔滑调,在梦窗集中,最属下乘。续选独取此两篇,岂故收其下者,以实皋文以言耶,〔董毅为皋文外甥。〕谬矣。

○梦窗高阳台

梦窗高阳台一篇《落梅》,既幽怨,又清虚,几欲突过中仙、咏物诸篇,是集中最高之作,词选何以不录。

○梦窗精于造句

梦窗精于造句,超逸处则仙骨珊珊,洗脱凡艳。幽索处,则孤怀耿为,别缔古欢。如高阳台《落梅》云:宫粉雕痕,仙云堕影,无人野水荒湾。古石埋香,金沙锁骨连环。南楼不恨吹横笛,恨晓风千里关山。半飘零,庭上*昏,月冷栏杆。又云:〔细雨归鸿,孤山无限春寒。〕瑞鹤仙云:〔怨柳凄花,似曾相识。西风破屐林下路,水边石。〕祝英台近《除夜立春》云:〔剪红情,裁绿意,花信上钗股。残日东风,不放岁华去。〕又《春日客龟溪游废园》云:〔绿暗长亭,归梦趁风絮。〕水龙吟《惠泉山》云:〔艳阳不到青山,淡烟冷翠成秋苑。〕满江红《淀山湖》云:〔对两蛾犹锁,怨绿烟中。秋色未教飞尽雁,夕阳长是坠疏钟。〕点绛唇《试灯夜初晴》云:〔情如水。小楼薰被。春梦笙歌里。〕又云:〔征衫贮、旧寒一缕,泪泾风帘絮。〕莺啼序云:〔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八声甘州《游灵崖》云:〔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又云:〔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俱能超妙入神。

○梦窗有俚词

梦窗赋女髑髅《调思佳客〕云:钗燕拢云睡起时。隔墙折得杏花枝。青春半面妆台画,细雨三更花欲飞。情轻爱别旧相知。断肠青冢几斜晖。乱红一任风吹起,结习空时不点衣。又题华山女道士扇《调蝶恋花》云:北斗秋横云髻影。莺羽衣轻,腰减青丝剩。(俗字俗句。)一曲游山闻玉磬。月华深处人初定。十二栏杆和笑凭。风露生寒,人在莲花顶。睡重不知残酒醒。层城几度啼鸦暝。又题藕花洲尼扇《调醉落魄》云:春温红玉。纤衣学剪矫鸦绿。夜香烧短银屏烛。偷掷金钱,重把寸心卜。(此三句亦平常浅俗意,虽非恶劣,究属疲庸,不谓梦窗蹈之。)翠深不碍鸳鸯宿。采鞭谁记当时曲。青山南畔红云北。一叶波心,明灭淡装束。此类命题,皆不大雅。金应圭抉词中三蔽,似此亦在俚词之列,故为皋文所不取。然用意造句,仙思*境,两穷其妙。余录入閒情集中,不忍没古人之美也。

○梦窗金缕曲

梦窗金缕曲《陪履斋先生沧浪看梅》云:〔华表月明归夜鹤,问当时花竹今如此。枝上露,溅清泪。〕后叠云:〔此心与东君同意。后不如今今非昔。两无言、相对沧浪水。怀此恨,寄残醉。〕感慨身世,激烈语偏说得温婉,境地最高。若文及翁之〔借问孤山林处士,但掉头笑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不免有张眉怒目之态。

○陈西麓词中正轨

陈西麓词,和平婉雅,词中正轨。张叔夏云:〔词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为物所役,则失其雅正之音。近代陈西麓,所作平正,亦有佳者。〕夫平正则难见其佳,平正而有佳者,乃真佳也。求之于诗,十九首后,其惟陶渊明乎。词惟西麓近之。有志于古者,三复西麓词,一切流荡忘反之失,不化而化矣。

○西麓在中仙梦窗之间

西麓词在中仙、梦窗之间。沉郁不及碧山,而时有清超处。超逸不及梦窗,而婉雅犹过之。

○西麓八宝妆起句

西麓八宝妆起句云:〔望远秋平〕起四字便耐人思,却似日湖渔唱词境,用作西麓全集赞语,亦无不可。

○西麓八宝妆

西麓八宝妆云:〔琴心锦意暗懒,又争奈西风吹恨醒。〕其有感于为制置司参议官时乎。然不肯仕元之意,已决于此矣,正不必作激烈语。

○西麓词耐人玩味

西麓绮罗香《秋雨》云:〔滴入愁心,秋似玉楼人瘦。烟槛外,催落梧桐,带西风、乱梢鸳甃。〕字字锤炼,却极和雅。又酹江月云:〔隔岸人家砧杵急,微寒先到帘钩。〕又玉楼春云:〔斜阳一片水边楼,红叶满天江上路。〕又蝶恋花《柳》云:〔寂寞情怀如中酒。攀条恨如东风手。〕又云:〔怅望章台愁转首。画栏十二东风旧。〕俱耐人玩味。

○西麓取法清真

西麓亦是取法清真,集中和美成者十有二三,想见服膺之意。特面目全别,此所谓脱胎法。

○西麓西湖十咏

西麓西湖十咏,多感时之语,时时寄托,忠厚和平,真可亚于中仙。下视草窗十阕,直不足比数矣。如探春《苏堤春晓》云:〔搔首捲帘看,认何处六桥烟柳。〕秋霁《平湖秋月》云:对西风凭谁问取,人间那得有今夕。应笑广寒宫殿窄。露冷烟淡,还看数点残星,两行新雁,倚楼横笛。扫花游《雷峰夕照》云:〔可惜流年,付与朝钟暮鼓。〕蓦山溪《花港观鱼》云:宫沟泉滑,怕有题红句。钩饵已忘机,都付与人间儿女。濠梁兴在,鸥鹭笑人痴,三湘梦,五湖心,云水苍茫处。齐天乐《南屏晚钟》云:〔御苑烟花,宫斜露草,几度西风弹指。〕似此之类,皆令人思。读之既久,其味弥长。诸词作于景定癸亥岁,阅十馀年,宋亡矣。三湘梦三句,推开说,先生其有遗世之心乎。

○周公瑾刻意学清真

周公瑾词,刻意学清真。句法字法,居然合拍。惟气体究去清真已远。其高者可步武梅溪,次亦平视竹屋。

○公瑾木兰花慢十章

公瑾木兰花慢《西湖十景》十章,不过无谓游词耳,蓉塘诗话独赏之,何也。

○公瑾一萼红

公谨一萼红《登蓬莱阁有感》一阕,苍茫感慨,情见乎词,当为草窗集中压卷。虽使美成、白石为之,亦无以过。惜不多观耳。词云:步深幽。正云*天淡,雪意未全休。鉴曲寒沙,茂林烟草,俯仰今古悠悠。岁华晚,飘零渐远,谁念我,同载五湖舟。磴古松斜,崖阴苔老,一片清愁。回首天涯归梦,几*飞西浦,泪洒东州。故国山川,故园心眼,还似王粲登楼。最负他,秦鬟妆镜,好江山、何事此时游。为唤狂吟老鉴,共赋销忧。

○公瑾献仙音

公瑾献仙音《吊雪香亭梅》云:〔一片古今愁,但废绿平烟空远。无语消*,对斜阳衰草泪满。〕又〔西冷残笛,低送数声春怨。〕即杜诗〔回首可怜歌舞地〕之意。以词发之,更觉凄惋。水龙吟《白莲》云:〔擎露盘深,忆君凉夜,暗倾铅水,想鸳鸯、正结梨云好梦,西风冷,还惊起。〕词意兼胜,似此亦居然碧山矣。

○草窗绝妙好词选

草窗绝妙好词之选,并不能强人意。当是局于一时闻见,即行采人,未窥各人全貌耳。不得以草窗所辑,一概尊之。〔纪文达立论,好是古非今。绝妙好词一编,叹为篇篇皆善,未免以耳代目。且如殷璠所选河岳英灵集,以唐人选唐诗,而唐陋谬妄,不可言状。文达亦赏之,尤属不解。〕

○王碧山词诗中曹杜

王碧山词,品最高,味最厚,意境最深,力量最重。感时伤世之言,而出以缠绵忠爱。诗中之曹子建、杜子美也。词人有此,庶几无憾。

○论南宋词家

南宋词家白石、碧山,纯乎纯者也。梅溪、梦窗、玉田辈,大纯而小疵,能雅不能虚,能清不能厚也。

○词坛三绝

词法之密,无过清真。词格之高,无过白石。词味之厚,无过碧山,词坛三绝也。

○碧山词品最高

诗有诗品,词有词品。碧山词性情和厚,学力精深。怨慕幽思,本诸忠厚而运以顿挫之姿,沉郁之笔。论其词品,已臻绝顶,古今不可无一,不能有二。白石词,雅矣正矣,沉郁顿挫矣。然以碧山较之,觉白石犹有未能免俗处。少游、美成,词坛领袖也。所可议者,好作艳语,不免于俚耳。故大雅一席,终让碧山。

○碧山词工雅

碧山词观其全体,固自高绝,即于一字一句间求之,亦无不工雅。琼枝寸寸玉,旃檀片片香,吾于词见碧山矣。于诗则未有所遇也。看来碧山为词,只是忠爱之忱,发于不容已,并无刻意争奇之意,而人自莫及,此其所以为高。

○碧山咏物有寄托

词选云:〔碧山咏物诸篇,并有君国之忧。〕自是确论。读碧山词者,不得不兼时势言之,亦是定理。或谓不宜附会穿凿,此特老生常谈,知其一不知其二。古人诗词有不容凿者,有必须考镜者,明眼人自能辨之。否则徒为大言欺人,彼方自谓识超,吾则笑其未解。碧山咏物诸篇,固是君国之忧。时时寄托,却无一笔犯复,字字贴切故也。就题论题,亦觉踌躇满志。

○碧山天香

碧山天香《龙涎香》一阕,庄希祖云:〔此词应为谢太后作。前半所指,多海外事。〕此论正合余意。惟后叠云:〔荀令如今渐老,总忘却尊前旧风味。〕必有所兴。但不知其何所指。读者各以意会可也。

○碧山词所指

碧山南浦《春水》云:〔帘影蘸楼阴,芳流去,应有泪珠千点。沧浪一舸,断*重唱蘋花怨。〕寄慨处,清丽纡徐,斯为雅正。又庆宫春《水仙》云:〔岁华相误,记前度湘皋怨别。哀弦重听,都是凄凉,未须弹彻。〕后叠云:〔国香到此谁怜,烟冷沙昏,顿成愁绝。〕结云:〔试招仙魄。怕今夜瑶簪冻折。携盘独出,空想咸阳,故宫落月。〕凄凉哀怨,其为王清作乎。又无闷《雪意》后半阕云:清致悄无似,有照水南枝,已搀春意。误几度凭栏,莫愁凝睇。应是梨云梦好,未肯放东风来人世。待翠管吹破苍茫,看取玉壶天地。无限怨情,出以浑厚之笔。惟南枝句中含讥刺,当指文溪、松雪辈。

○词选论碧山词

《碧山眉妩》、《高阳台》、《庆清朝》三篇,古今绝构。词选取之,确有特识。眉妩《新月》云:〔渐新痕悬柳,淡彩穿花,依约破初暝。便有团圆意,深深拜、相逢谁在香径。画眉未稳,料素娥犹带离恨。最堪爱,一曲银钩小,宝帘挂秋冷。千古盈亏休问。叹漫磨玉斧,难补金镜。太液池犹在,凄凉处、何人重赋清景。故山夜永,试待他窥户端正,看云外山河,还老桂花旧影。〕词选云:〔此喜君有恢复之志,而惜无贤臣也。〕《高阳台》词选云:〔此题应是梅花。〕后半阕云:〔江南自是离愁若,况游骢古道,归雁平沙。怎得银笺,慇勤与说年华。如今处处生芳草,纵凭高、不见天涯。更消他、几度东风,几度飞花。〕词选云:〔此伤君臣晏安,不思国耻,天下将亡也。〕庆清朝《榴花》后半阕云:〔谁在旧家殿阁,自太真仙去,扫地春空。朱幡护取,如今应误花工。颠倒绛英满径,想无车马到山中。西风后,尚馀数点,还胜春浓。〕词选云:〔此言乱世尚有人才,惜世不用也。〕不知其何所指。右上三章,一片热肠,无穷哀感。小雅怨诽不乱,诸词有焉。以视白石之暗香、疏影,亦有过之无不及。词至是,乃蔑以加矣。

○碧山水龙吟

碧山水龙吟诸篇,感慨沉至。咏牡丹云:〔自真妃舞罢,谪仙赋后,繁华梦、如流水。〕咏海棠云:〔叹*州一梦,燕宫绝笔,无人解,看花意。〕感寓中出以骚雅之笔,入人自深。咏白莲云:〔太液荒寒,海山依约,断*何许。〕又云:〔三十六陂烟雨。旧凄凉、向谁堪诉。如今漫说仙姿自洁,芳心更苦。〕写出幽贞,意者亦指清惠乎。咏落叶云:〔渭水风生,洞庭波起,几番秋杪。想重崖半没,千峰尽出,山中路,无人到。〕笔意幽冷,寒芒刺骨。其有慨于崖山乎。

○碧山齐天乐

碧山齐天乐诸阕,哀怨无穷,都归忠厚,是词中最上乘。《咏萤》云:〔汉苑飘苔,秦陵坠叶,千古凄凉不尽,何人为省。但隔水馀晖,傍林残影。〕咏叹苍茫,深入无浅语。隔水二句,意者其指帝显乎。《咏蝉》首章云:〔短梦深宫,向人犹自诉憔悴。〕言中有物,其指全太后祝发为尼事乎。后叠云:〔病叶难留,纤柯易老,空忆斜阳身世。窗明月碎,甚已绝馀音,尚遗枯蜕。鬓影参差,断*清镜里。〕意境虽深,然所指却了然在目。次章起句云:〔一襟馀恨宫*断。〕下云:〔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合上章观之,此当指王照仪改装女冠。后叠云:〔铜仙铅泪如洗,叹移盘去远,难贮零露。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馀音更苦。甚独抱清商,顿成凄楚。〕字字凄断,却浑雅不激烈。馀音数语,或有感于太液芙蓉一阕乎。

○碧山赠秋崖道人

碧山赠秋崖道人西归《调齐天乐》云:〔冷烟残水山阴道,家家拥门*叶。〕一起令人*销。又云:〔换尽秋芳,想渠西子更愁绝。〕亦不堪多诵。后叠云:〔短褐临流,幽怀倚石,山色重逢都别。〕黍离麦秀之悲,山色六字,凄绝警绝。觉国破山河在,犹浅语也。下云:〔江云冻折。算只有梅花,尚堪攀折。〕此亦必有所指,骨韵高绝。玉田感伤处,亦自雅正,总不及碧山之厚。

○读碧山词须息心静气

读碧山词,须息心静气,沉吟数过,其味乃出。心粗气浮者,必不许读碧山词。

○花外集中疏快之作

碧山《洗芳林夜来风雨》一阕,花外集中,惟此篇最疏快。风骨稍低,情词却妙。

○碧山词味厚

碧山八字子云:〔漫淡却蛾眉,晨妆慵扫,宝钗虫散,绣衾鸾破,当时暗水和云泛酒,空山留月听琴。料如今、门前数重翠阴。〕宛雅幽怨,殊耐人思。又一萼红〔赤城山中题梅花卷〕云:〔疏萼无香,柔条独秀,应恨流落人间。〕后半云:〔重省嫩寒清晓,过断桥流水,问讯孤山。冰骨微销,尘衣不浣,相见还误轻攀。未须讶、东南倦客,掩铅泪,睦了又重看。故国吴天树老,雨过风残。〕身世之感,君国之恨,一一可见。疏影《梅》云:〔篱根分破东风恨,又梦入水孤云阔。〕后叠云:〔几度*昏,忽到窗前。重想故人初别。苍虬欲捲涟漪去,漫蜕却、连环香骨。〕高阳台云:〔屡卜佳期,无凭却怨金钱。何人寄与天涯信,趁东风、急整归船。纵飘零,满院杨花,犹是春前。〕幽情苦绪,味之弥永。

○碧山法曲献仙音

〔翠华不向苑中来。可是年年惜露台。水际春风寒漠漠,官梅却作野梅开。〕高似孙过聚景园诗也。可谓凄怨。碧山法曲献仙音〔聚景亭梅次草窗韵〕云:〔层绿峨峨,纤琼皎皎,倒压波痕清浅。过眼年华,动人幽意,相逢几番春换。记唤酒寻芳处,盈盈褪妆晚。已销黯,况凄凉近来离思,应忘却、明月夜深归辇。荏苒一枝春,恨东风人似天远。纵有残花酒,洒征衣铅泪都满。但慇勤折取,自遣一襟幽怨。〕较高诗更觉凄婉。

○碧山花犯

碧山花犯《苔梅》云:〔三花两花破蒙茸,依依似有恨,明珠轻委。云卧稳,蓝衣正、护春憔悴。罗浮梦,半蟾挂晓,么凤冷,山中人乍起。〕笔意幽索,得屈宋遗意。少陵每饭不忘君国,碧山亦然。然两人负质不同,所处时势又不同。少陵负沉雄博大之才,正值唐室中兴之际,故其为诗也悲以壮。悲山以和平中正之音,却值宋室败亡之后,故其为词也哀以思。推而至于国风、离骚,则一也。

○碧山望梅

碧山望梅云:〔剪玉裁冰,已佔断江南春色。恨风前素艳,雪里暗香,偶成抛掷。〕寄慨往事,必有所指。后半云:〔如今眼穿故固,待牛花弄蕊,时话思忆。想陇头依约飘零,甚千里芳心,杳无消息。粉怯珠愁,又只恐吹残羌笛。正斜飞、半窗晓月,梦回陇驿。〕惓惓故国忠爱之心,油然感人,作少陵诗读可也。

○碧山雅正

词法莫密于清真,词理莫深于少游,词笔莫超于白石,词品莫高于碧山。皆圣于词者。而少游时有俚语,清真、白石,间亦不免。至碧山乃一归雅正。后之为词者,首当服膺勿失。一切游词滥语,自无从犯其笔端。

○词有碧山词乃尊

词有碧山,而词乃尊。否则以为诗之馀事,游戏之为耳。必读碧山词,乃知词所以补诗之阙,非诗之馀也。

○绝妙好词选碧山次乘

草窗与碧山相交最久,然绝妙好词中所选碧山诸篇,大半皆碧山次乘,转有负于碧山。

○玉田非白石之匹

张玉田词,如并剪哀梨,爽豁心目,故诵之者多。至谓可与白石老仙相鼓吹。〔仇仁近语。〕惟精警处多,沉厚处少,自是雅音,尚非白石之匹。

○玉田与碧山同一机轴

玉田词感伤时事,与碧山同一机轴,只是沉厚不及碧山。

○玉田以春水词得名

玉田以春水一词得名,用冠词集之首。此词深情绵邈,意馀于言,自是佳作。然尚非乐笑翁压卷,知音者审之。

○玉田多议论

两宋词人,玉田多所议论。其所自著,亦可收南宋之终。沉厚微逊碧山,其高者颇有姜白石意趣。后遂鲜有知音矣。

○玉田工于造句

玉田工于造句,每令人拍案叫绝。如忆旧游《大都长春宫》云:〔古台半压琪树,引袖拂寒星。〕结云:〔鹤衣散影都是云。〕中天《夜渡古*河》云:〔扣舷歌断,海蟾飞上孤白。〕渡江云《山阴久客寄王菊存》云:〔山空天入海,倚楼望极,风急暮潮初。〕湘月《山阴道中》云:〔疏风迎面,湿衣原是空翠。〕清平乐云:〔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甘州《饶沈克道并寄赵学舟》云:〔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后叠云:〔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又前调《饶草窗西归》云:〔料瘦筇归后,閒锁北山云。〕台城路《为湖天赋》云:〔夜气浮山,晴晖荡目,无寻秋处。〕又前调《寄太白山人陈又新》云:〔虚沙动月,叹千里悲歌,唾壶敲缺。〕后叠云:〔回朝似咽。送一点愁心,故人天末。江影沉沉,夜凉欧梦阔。〕长亭怨《饯菊泉》云:〔记横笛玉关高处,万叠沙寒,雪深无路。〕西子妆《江上》云:〔杨花点点是春心,替风前万花吹泪。〕结云:〔漫依依,愁落鹃声万里。〕又忆旧游《寄友》云:〔一叶红心冷,望美人不见,隔浦难招。旧时认得鸥鹭,重过月明桥。〕又前调《登蓬莱阁》云:〔海日生残夜,看卧龙和梦,飞入秋冥。还听水声东去,山冷不生云。〕此类皆精警无匹,然不及碧山处正在此。盖碧山已几于浑化,并无惊奇可喜之句,令人叹赏。所以为高,所以为大。玉田迈陂塘后半阕云:〔休重省。莫问山中秦晋,桃源今度难认。林间却是长生路,一笑元非捷径。深更静。待散发吹箫,鹤背天风冷。凭高露饮。正碧落尘空,光摇半壁,月在万松顶。〕沉郁以清超出之,飘飘有凌云之意。冲厚虽不及碧山,然自出草窗、西麓上。

○玉田高阳台

玉田高阳台《西湖春感》一章,凄凉幽怨,郁之至,厚之至,与碧山如出一手,乐笑翁集中亦不多觏。词云:〔接叶巢莺,平波捲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冷,一抹荒烟。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閒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玉田长亭怨

玉田长亭怨《钱菊泉》后半阕云:〔同去。钓珊瑚海树。底事便成行旅。烟迷断浦。更几点、恋人飞絮。如今又、京国寻春,定应被、薇花留住。且莫把孤愁,说与当时歌舞。〕时菊泉将复之蓟北,数语微而多讽,结二语自明其不仕之志,似此亦不让碧山。

○玉田三姝媚

玉田三姝媚《送舒亦山》云:〔贺监犹存,还散迹、千岩风露。〕君国恨,离别感,言外自见。又云:〔莫趁江湖鸥鹭。怕太乙炉烟,暗销铅虎。〕又云:〔布袜青鞋,休误入、桃源深处。〕语带箴规,耐人寻味,便似中仙最高之作。大抵读玉田词者,贵取其沉郁处。徒赏其一字一句之工遂惊叹欲绝,转失玉田矣。

○碧山玉田用笔互异

碧山、玉田,多感时之语,本原相同,而用笔互异。碧山沉郁处多,超脱处少。玉田反是,终以沉郁为胜。

○碧山词最沉郁

草窗、西麓、碧山、玉田,同时并出,人品亦不甚相远。四家之词,沉郁至碧山止矣。而玉田之超逸,西麓之淡雅,亦各出其长以争胜。要皆以忠厚为主,故足感发人之性情。草窗虽工词,而感寓不及三家之正。本原一薄,结构虽工,终非正声也。

○草窗盛负词名

当时草窗盛负词名,玉田次之,碧山、西麓名则不逮。即后世知之者,亦不过数人,然千载下自有定论。一时得失,何足重轻。

○李筼房木兰花慢

李筼房木兰花慢《送客》云:〔吟边唤回梦蝶,想故山、薇长已多年。〕后叠云:〔留连漫听燕语,便江湖、夜雨隔灯前。〕此词绝有感慨。绝妙好词中失载,见公谨浩然斋雅谈。

○葛长庚词可以步武稼轩

葛长庚词,一片热肠,不作閒散语,转见其高。其贺新郎诸阕,意极缠绵,语极俊爽,可以步武稼轩,远出竹山之右。

○李易安独辟门径

李易安词,独辟门径,居然可观。其源自从淮海、大晟来,而铸语则多生造。妇人有此,可谓奇矣。

○宋人论易安声声慢

易安声声慢一阕,连下十四叠字,张正夫叹为公孙大娘舞剑手。且谓本朝非无能词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叠字者。然此不过奇笔耳,并非高调。张氏赏之,所见亦浅。又宠柳娇花之句,*叔璥叹为前此未有能道之者。此语殊病纤巧,*氏赏之,亦谬。宋人论词,且多左道,何怪后世纷纷哉。

○易安佳句

易安佳句,如一剪梅起七字云:〔红藕香残玉簟秋。〕精秀特绝,真不食人间烟火者。

○易安武陵春

易安武陵春后半阕云:〔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又凄婉,又劲直。观此益信易安无再适张汝舟事。即风人岂不尔思,畏人之多言意也。投綦公一启,后人伪撰以诬易安耳。

○易安卖花声

易安卖花声云:〔帘外五更风。吹梦无踪。画楼重上与谁同。记得玉钗斜拨火,宝篆成空。回首紫金峰。雨润烟浓。一江春浪醉醒中。留得罗襟前日泪,弹与征鸿。〕凄艳不忍卒读,其为德父作乎。

○魏夫人及李易安

朱晦庵谓宋代妇人能文者,惟魏夫人及李易安二人而已。魏夫人词笔颇有操迈处,虽非易安之敌,然亦未易才也。

○朱淑真词可称小品

朱淑真词,才力不逮易安,然规模唐五代,不失分寸。如《年年玉镜台》及《春已半》等篇,殊不让和凝、李辈。惟骨韵不高,可称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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