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自珍的诗不仅以其深刻的思想内容和强烈的现实意义打破了清中叶以来诗坛范山模水的死寂局面,而且在艺术上也取得了极高的成就。程金凤《己亥杂诗书后》中对龚自珍诗高度赞美:
天下震矜定庵之诗,徒以其行间璀璨,吐属瑰丽;夫人读万卷书供驱使,璀璨瑰丽何待言?要之有形者也。若其声情沈烈,恻悱遒上,如万玉哀鸣,世鲜知之。抑人抱不世之奇材与不世之奇情,及其为诗,情赴乎辞,而声自异,要亦可言者也。至于变化从心,倏忽万匠,光景在前,欲捉已逝,无所不有,所过如扫,物之至也无方,而与之为无方,此其妙明在心,世乌从知之?[1]
龚自珍“抱不世之奇材与不世之奇情”,对中国古典诗歌的优秀传统和丰厚积累善于吸收,转益多师,同时又匠心独运,努力创新。他以古典诗歌的传统形式述志抒情,讽世议*,慷慨悲歌,回肠荡气,的确达到了变化从心、倏忽万匠的地步。林昌彝说龚自珍“诗亦奇境独辟,如千金骏马,不受絓绁;美人香草之词,传遍万口,善倚声。道州何子贞师谓其诗为近代别开生面,则又赏于弦外弦、味外味者矣”[2]。
龚自珍《定盦续集己亥杂诗》,道光二十年刻本。
“从来才大人,面目不专一。”[3]龚自珍诗内容丰富多彩,艺术形式也变化多端。“自周迄近代之体皆用之。自杂三四言,至杂八九言皆用之。”[4]他写得最多的则是五、七言古诗、七言律诗和七言绝句。语言方面,多姿多彩,不拘一格,或瑰丽,或质朴,或通俗,或奇拗,既善于吸收和运用古典诗人在长期的艺术实践中锤炼出来的、蕴含着深厚文化艺术韵味的诗歌语言,又善于吸收和熔铸经史、道藏、佛典的语言典故入诗,形成了富于诗人个性特色和艺术表现力的诗歌语言。龚自珍诗的艺术成就是多方面的。而善于营造意象和富于浪漫主义特色,是其比较突出的特点和成就。
一、秋气夕阳秋心/定庵的时代感
善于营造意象,通过独特的、意蕴丰富的意象来表现自己对社会、人生的深刻的思想认识和审美感受,是龚自珍诗的一个重要特色。
意象,是诗人主观情志和客观物象的化合物,是诗人审美活动的直接产物。诗人在营造意象的过程中,根据自己的审美经验对客观物象进行筛选和淘洗,以选择符合自己审美理想和审美趣味的“象”;同时,又以自己的思想感情镕铸和点染“象”,渗入自己的审美理想、审美情趣,以造成主观情意与客观物象融合无间的审美意象。诗人由于经历、思想、情感、气质、兴趣不同,对意象的选择和营造也就不同。意象是诗人艺术个性的承载者,是诗人特定的生活与情感心态的艺术结晶。每一个有独创性的诗人,总有自己独特的、惯用的诗歌意象和语言表达。这些意象及词语,凝聚着诗人独特的观察、认识和感受,表现着诗人独特的精神世界和审美心态。
龚自珍诗中一系列独特的、重要的审美意象,诸如“秋气”、“夕阳”、“剑”、“箫”、“风雷”、“落花”、“美人”等等,既蕴含着深刻丰富的社会文化内容和时代特点,又体现着龚自珍审美感受和抒情方式的个性特征,是龚自珍诗思想内容、审美风格和艺术个性的主要承载物。
在龚自珍诗中,“秋”与“夕阳”是涵蕴最为深邃、阔大而又极为触目的两个意象。这两个意象出现的次数虽然不多,但在龚自珍的诗歌中却是极为重要的审美意象。它们所象征和涵蕴的客观内容和主体情思,构成了龚自珍诗的基本底色和基本情感。
龚自珍诗中出现“秋气”、“夕阳”意象的诗句如:
四海变秋气,一室难为春。
——《自春徂秋,偶有所触,拉杂书之,漫不诠次,得十五首》
夕阳忽下中原去,笑咏风花殿六朝。
——《梦中作》
白日西倾共九州,东南词客愀然愁。
——《怀沈五锡东、庄四绶甲》
秋气不惊堂内燕,夕阳还恋路旁鸦。
——《逆旅题壁,次周伯恬原韵》
“秋气”和“夕阳”在这里显然已不是单纯的自然节候与景物,它们象征着清王朝这一老大封建帝国的衰败和没落。萧条肃杀的秋气,预示寒冬将至;夕阳西下,暮夜即将来临,这是龚自珍对时代的敏锐的心灵感受和深刻的艺术概括。
班固《白虎通》,康熙七年刻本。
中国古代诗人很早就对“秋”有着极深的感触和领略,引发出悲凉凄楚的情怀,“秋风生哀,花落悲心”[5]。宋玉《九辩》云:“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秋”字又直接训为“愁”。《广雅·释诂》:“秋,愁也。”《白虎通·五行》:“秋之为言,愁也。”《淮南子·缪称训》:“春女思,秋士悲,而知物化矣。”秋之萧瑟、肃杀、衰败所显示的时光流转和节候更替给人们以心理上的震撼:“悲九秋之为节,物凋翠而无荣;岭颓鲜而殒绿,木倾柯而落英;履代谢而惆怅,睹摇落而兴情。”[6]悲秋成为古代诗文的一大主题。潘岳《秋兴赋》:“嗟秋日之可哀兮,谅无愁而不尽。”江逌《咏秋》:“长林悲素秋,茂草思朱夏。鸣雁薄云岭,蟋蟀吟深榭。寒蝉竟夕号,惊飙激中夜。感物增人怀,凄然无欣暇。”等等。随着古代文学的发展,“秋”作为审美意象,又被赋予社会*治内涵。朱熹《楚辞集注》云:
秋者,一岁之运,盛极而衰,肃杀寒凉,阴气用事,草木零落,百物凋悴之时,有似淑世危邦,主昏*乱,贤智屏绌,奸凶得志,民贫财匮,不复振起之象。是以忠臣志士,遭谗放逐者,感事兴怀,尤为悲叹也。
龚自珍作为衰世先觉者,在举世沉酣太平之时,以深邃的目光和敏锐的洞察力认识到当时社会已进入衰世,在诗中以“秋”之意象概括清王朝国祚将亡,生机已尽。不论龚自珍本人意识到与否,他所概括出来的不仅仅是一个王朝的危机,而实际也是中国传统社会和传统文化的危机,表明中国的封建社会已经不复有“振起之象”。
以“夕阳”象征王朝之衰败,古人也有不少著名的诗句。如李商隐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昏”。相传为李白所作的《菩萨蛮》中有“西风残照,汉家宫阙”。这些都是以夕阳西下象征李唐王朝之大厦将倾。金圣叹《杜诗解》:“唐人诗,每用‘秋’字,每以‘暮’字对。秋乃岁之暮,暮乃日之秋也。”龚自珍沿用了“夕阳”的意象,以表达他对所处时代的认识。
龚自珍在他早年所写的《尊隐》一文中,以“日有三时”即“蚤时”、“午时”、“昏时”喻示和象征社会国家发展的初、盛、衰三个时期。他描写的“蚤时”是:
夫日胎于溟涬,浴于东海,徘徊于华林,轩辕于高闳,照耀人之新沐濯,沧沧凉凉,不炎其光,吸引清气,宜君宜王,丁此也以有国,而君子适生之,入境而问之,天下法宗礼族归心,*归祀,大川归道,百宝万货,人功精英,不翼而飞,府于京师,山林冥冥,但有鄙夫、皂隶所家,虎豹食之,曾不足悲。
他描写“午时”是:
日之亭午,乃炎炎其光,五色文明,吸饮和气,宜君宜王,丁此也以有国,而君子适生之,入境而问之,天下法宗礼族修心,*修祀,大川修道,百宝万货,奔命涌塞,喘车牛如京师,山林冥冥,但有窒士,天命不犹,与草木死。
而“昏时”则是:
“日之将夕,悲风骤至,人思灯烛,惨惨目光,吸饮莫气,与梦为邻,未即于床”。
“京师”的力量逐渐消损,变成了“鼠壤”。“俄焉寂然,灯烛无光,不闻余言,但闻鼾声,夜之漫漫,鹞旦不鸣”。“则山中之民,有大音声起,天地为之钟鼓,神人之为波涛矣”。所以,龚自珍以夕阳象征封建“衰世”,不是基于一般的感受,而是基于对现实和历史的深刻洞察和理性认识的。诗人的主观情意赋予“夕阳”这一客观物象以深邃的思想蕴含。他在诗中不仅以“夕阳还恋路旁鸦”的比喻,对统治集团的沉酣太平、醉生梦死表示极端愤慨;而且在诗中,还以“夕阳”为中心意象,描绘一幅封建衰世的象征的图画。《杂诗,己卯自春徂夏,在京师作,得十有四首》之十二就是最典型的一首:
楼阁参差未上灯,菰芦深处有人行。
凭君且莫登高望,忽忽中原暮霭生。
诗的前两句写京师陶然亭*昏景色:暮色降临,灯烛未上,楼阁参差,黑影憧憧。而在菰芦丛生的湖泽深处,却有人在行走。这是一幅凄凉阴暗而又透出令人竦肃气氛的图景。“凭君且莫登高望”一句,点出诗人沉重、忧虑、悲慨的复杂心情。不仅京师一地如此,整个中原大地,都已是暮霭四起,昏夜将至。全诗境界阔大,悲慨深沉,景物描写中的衰飒、阴暗、动荡的氛围,暗示着社会变乱的朕兆和迹象,蕴含着诗人深而且广的忧愤。
秋肃降临天下,白日西倾九州,这不仅是龚自珍一个人对时代的感受;与他同时代的一些著名的诗人也已或深或浅、或迟或早地感受和认识到了时代的萧条衰败。“一生足迹半天下”的著名诗人张际亮在《七月廿七日登天开阁道楼慨然作诗》中写道:
海天风色入新秋,鬓短心长咸倦游。
似有凉蝉解护惜,数声先傍夕阳楼。
鲁一同在《秋怀》诗中云:
忧人易多感,秋日易多雨。春禽啼更乐,寒出啼更苦。万感撄汝心,谁能更笑语。
这些敏感的诗人已感受到时代的悲凉之雾。但是,感受和认识得最早、最深切、并且熔铸为诗歌的最重要的审美意象的是龚自珍。他的一些反映现实社会和抒发内心情感的诗作,则从不同角度、不同侧面,或巨大或细微地揭示出社会的溃烂和时代的悲剧,充实了他的这种艺术概括。
“秋日多悲怀,感慨以长叹。”[7],龚自珍以“秋士”自谓[8],把自己满含悲慨之情的心灵称之为“秋心”。他写了著名的《秋心》三首:
(一)
秋心如海复如潮,但有秋*不可招。
漠漠郁金香在臂,亭亭古玉佩当腰。
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
斗大明星烂无数,长天一月坠林梢。
(二)
忽筮一官来阙下,众中俯仰不材身。
新知触眼春云过,老辈填胸夜雨沦。
天问有灵难置对,阴符无效勿虚陈。
晓来客籍差夸富,无数湘南剑外民。
(三)
我所思兮在何处?胸中灵气欲成云。
槎通碧汉无多路,土蚀寒花又此坟。
某水某山迷姓氏,一钗一佩断知闻。
起看历历楼台外,窈窕秋星或是君。
吴昌绶《定盦先生年谱》,光绪三十四年刻本。
据吴昌绶《定庵先生年谱》记载,此诗写于道光六年丙戌(),是年龚自珍第四次参加会试不第,好友谢阶树、陈沆等相继去世。此诗即由此而发。但此诗已不是局限于对两位友人的伤悼,而是抒发了世事多艰、人才匮乏而自己报国无门的悲慨。诗的第一首从自己的悲慨写起,秋花点缀土坟,好友长眠地下,幽冥难凭,招*何处?秋夜中,诗人内心涌动着如海如潮般的愁思与悲凉。东南、西北正是多事之秋,怨愤之气充塞天地,可是谁人有报国之志?诗人仰望长空,明月已从林梢落下,天空只剩下无数闪烁的明星。此时,诗人望着秋空无数斗大明星,更加孤寂而心绪烦乱。诗的第二首转入对自身遭际的感慨。《庄子·天运篇》:“且子独不见夫桔槔乎?引之则俯,舍之则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也,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众中俯仰不材身”一句,表面是说自己一介微官,在官场上周旋应对,俯仰由人,实际是深含愤慨与不平。“天问有灵难置对,阴符无效莫虚陈”,是对自己处境的概括,纵然怀着治国方略、改革宏猷,也无从发挥,无人采纳;像屈原那样悲愤地发出“天问”,苍天即使有灵,又能回答吗?“客籍”本谓门客名籍,此处指在朝作官的外地人(即下句所说“湘南剑外民”)还算不少,但是,新结识的有如春云过眼,谈不上什么交情;而老辈中人相继离开人世,诗人怀念之情填塞胸臆,不由得泪水如秋雨一样纷纷而下。龚自珍的悲愤正是由于秋肃临于天下。他也企盼着“春温”。第三首开头即云:“我所思兮在何处?胸中灵气欲成云”,希望是何等的急迫。碧汉非遥,乘槎可上,理想似乎并不遥远;但眼前是秋坟一座,土蚀寒花,志士凋零,又使人何等痛苦!“起看历历楼台外,窈窕秋星或是君?”诗人并没有完全绝望。但是这希望又毕竟渺茫,“或是”二字,语气游移。诗人凝视星空,心头不免是一片疑云。这三首诗中,诗人对秋夜的景物没有多加渲染,但秋夜沉寂,秋空黯淡,秋月已落,秋星闪闪,秋花点缀秋坟,一派秋气与诗人的“秋心”融为一体,透露出时代的悲剧气氛和诗人的悲剧心态。
二、剑气箫心风雷落花
“剑”与“箫”是龚自珍歌中经常出现的独具特色的审美意象,据统计,龚自珍诗词中使用“剑”与“箫”的意象凡四十余处。“剑”与“箫”,既象征着龚自珍的独特的人格和心态,又体现着诗人的审美意趣与诗作的审美风格。
“剑”是中国最古老的兵器之一,传说中剑的起源本身就极富于神异色彩。《管子·地数篇》说:“葛卢之山发而出水,金从之,蚩尤受而制之剑铠矛戟。”剑的威力也被夸张得极为神奇。《列子·汤问》篇中说宝剑“切玉如泥沙”,“一童子服之,却三*之众”。此外还有宝剑入水化为蛟龙、剑气冲于斗牛之类的故事。而且,魏晋以降,“剑”又与“侠”联系在一起,“抚剑独行游”[9]、“负剑远行游”[10]的侠客形象成为文人理想人格的象征。“剑”无疑是古代兵器中最富于文化意味和审美意味的。古代诗人常常以“剑”象征尚武精神和壮志豪情。龚自珍的笔下,“剑”所代表的主要也是诗人建功立业的抱负。这种抱负除了基于儒家兼济思想的传统士人的理想主义,还融进了近代启蒙思想家改革现实的奋发意气。“箫”是中国古老的乐器,传统诗文中有不少关于“箫”的故事和描写。汉王褒写有《洞箫赋》,苏轼《赤壁赋》中“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箫声和“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的歌吟,传达出一种凄恻、幽怨的情调。但是把“箫”作为具有特定的、丰富的文化内涵的审美意象,应该说是龚自珍的审美创造。它代表诗人悠远缠绵的深情,与狂放雄豪的“剑气”相对的种种“幽情丽想”,代表诗人心灵中那份细腻、柔婉、沉逸的情愫。
吴昌绶《定盦先生年谱》,光绪三十四年刻本。
“少年击剑更吹箫”[11],案之以龚自珍少年之作,以《明良论》、《尊隐》为代表的那些“风发云逝,有不可一世之概”(段玉裁语)的作品,那些作品中表现出来的抨击时弊、诋诽专制、倡言更法改图的战斗精神,那种踔厉风发的豪迈意气,属于“击剑”的一面,是“剑气”的发扬;而《怀人馆词》、《红禅室词》中那些“银碗盛雪、明月藏鹭”[12]的词作,段玉裁曾比之为晏几道的“梦*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则属于“吹箫”的一面,是“箫心”的流韵。“剑”与“箫”,一豪健凌厉,一优柔温润,这两种对立的情感色调和心理质素,内敛为一种明确的人格意识,构成了龚自珍文化心理性格的双向结构。诗人所说的“少年哀艳杂雄奇”[13],“触之峥嵘”、“忆之缠绵”等等,都是诗人心态双向结构的自我说明。
“剑”本来就是一个蕴含着豪健、英武、潇洒等丰富的文化意味和审美意味的意象,再和“箫”这样一个蕴含着深沉、凄美、风流等审美意味的意象相结合,二者互相联接、映发,就体现了一种特殊的人格美。
“一箫一剑生平意”[14],“箫”与“剑”这两个意象分别象征着龚自珍文化性格和思想感情两个侧面。但是,龚自珍文化性格和思想感情的这两个侧面并不是静止的,没有变化的。随着诗人的人生阅历和遭际的变化,其思想性格也愈来愈复杂。如果说龚自珍少年时代的“剑气”和“箫心”还带有阅世未深的少年心性;那么,由于现实的冲荡和个人经历的磨难,龚自珍的“剑气”和“箫心”的思想情感的蕴含就越来越丰富和复杂。“剑”所象征的雄豪、劲健、奔放的情感,包括对“风雷”激荡的期待,对“江湖侠骨”的企慕和以“健儿身手”自许,同时又有身受压抑和迫害的勃郁难平的郁愤。“箫”所象征的是缠绵、幽婉的深情,包括对“童心”的珍视,对慈亲的依恋,对家乡友朋的思忆,对少年恋情的追忆,同时,又有对这些真情失落的惆怅和哀伤。
龚自珍《又忏心一首》云:
佛言劫火遇皆销,何物千年怒若潮?
经济文章磨白昼,幽光狂慧复中宵。
来何汹涌须挥剑,去尚缠绵可付箫。
心药心灵总心病,寓言决欲就灯烧。
“劫火”,佛家语。佛家谓自然界的生灭,经历成、住、坏、空四个阶段。坏劫之末,有水、风、火三劫灾。劫火,即所谓劫灾中之大火。《仁王经》:“劫火洞然,大千俱坏。”诗人说自己的思想感情如怒潮般澎湃汹涌,佛家所谓能销毁万物的“劫火”也对其无能为力。白天的时间消磨在撰写“经济文章”之中,而夜间,种种玄思妙想和纷乱无定的智慧就如黑暗中的光亮闪现心头。“狂慧”,佛家语,指散乱无定的智慧。《观音经玄义》云:“若慧而无定者,此名‘狂慧’。譬风中燃灯,摇飏摇飏,照物不了。”这纷乱奔放的思绪汹涌而来之时,诗人激情难抑,须挥剑而舞;这种感情的潮水退去之时,留下的是缠绵的思绪,又应付诸幽咽的箫声。此诗写*庆二十五年(),诗人第二次会试不第。此诗表现的是多次经受挫折后的心态。“剑气”犹在,但壮志难酬;“箫心”不已,但也不复是昔年的风流自赏,而主要是怨抑之思了。“蘼芜迳老春无缝,薏苡谗成泪有痕”[15],诗人心中充满了愤慨和幽怨:
挑灯人海外,拔剑梦*中。
——《辛巳除夕,与彭同年蕴章同宿道观中,彭出平生诗,读之竟夜,遂书其卷尾》
匣中龙剑光,一鸣四壁静;夜夜辄一鸣,负汝汝难忍。
——《自春徂秋,偶有所触,拉杂书之,漫不诠次,得十五首》
龚自珍在他逝世的那一年()所写的《鹧鸪天·题于湘山旧雨轩图》一词中说:
长铗怨,破箫词,两般合就鬓边丝。
终其一生,龚自也没有机会施展才能,实现改革社会的抱负,飞扬的剑气变成长铗之怨,幽美的箫声也变成凄厉怨断之音。
在龚自珍诗中,最能体现其心中“剑气”的审美意象就是“风雷”。
轩后孤虚纵莫寻,汉官戊已两言深。
着书不为丹铅误,中有风雷老将心。
——《己亥杂诗》第61首
这是以“风雷”象征自己奇悍无比的雄豪之气和沉毅劲拔的思想力量。
眼前二万里风雷,飞出胸中不费才;
枉破期门佽飞胆,至今骇道遇仙回。
——《己亥杂诗》第45首
这是以风雷之迅疾比喻自己的积蓄饱满、喷薄而出的才思。在《三别好》诗其二中,“风雷”是诗的中心意象:
狼藉丹*窃自哀,高吟肺俯走风雷。
不容明月沉天去,却有江涛动地来。
此诗是诗人读方百川(舟)遗文所题,赞美方百川文章愤世嫉俗、格调高亢,同时更是诗人的“夫子自道”。诗中“风雷”象征自己那些抨击时*、揭露社会痼疾、倡言改革的“高文”、“狂言”,它们像激荡的风雷那样震天动地,使得明月不落,高悬青天;江涛动地,奔腾不息。诗人以风雷之声之势比喻自己批判现实、呼唤改革的诗文,并以浪漫夸张的手法极力渲染它们的震聋发聩的威力,体现了诗人目击现实、思考历史并为人生磨难激发出来的扫除社会污秽、澄清天下的热情和渴望,体现了一种“磅薄汹浩”的襟怀和气魄。
在《己亥杂诗》中,诗人以如椽之笔,又写出了以“风雷”为中心意象的激情喷涌的诗句: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此诗中的风雷,象征一种改革现实的巨大力量,一种能够使整个社会恢复生气,改变“万马齐喑”的死气沉沉的状态的力量。诗人所呼唤的疾风迅雷和黑暗、沉滞、萧索的现实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体现了激荡奋迅、响彻天宇的气势和摧枯拉朽的伟力。
在龚自珍诗中,“落花”作为一个独具个性特色的意象,表现了诗人的怨抑之思,和“风雷”所象征的那种激扬奋迅的思想感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龚自珍喜欢花,咏花是龚自珍诗词的一个重要主题,他咏过海棠、芍药、丁香、水仙、兰花、梨花、梅花、红蕙花、玉兰花、牵牛花、鸾枝花等等,不仅仅是咏物,而且是抒怀,以花意象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和人格志节。例如《昨夜》:“种花都是种愁根,没个花枝又断*。”《题盆中兰花四首》赞美兰花“一寸春心红到死”,则表现了一种奋斗进取、至死不移的志士精神。但是,就思想内涵和审美意蕴的深厚来说,龚自珍咏花诗中独具特色的还是“落花”意象。
龚自珍诗中的“落花”意象,承继着古典诗歌中“落花”意象所蕴含的那种对逝去的春光的惋惜,对逝去的美好年华和美好事物的留恋和哀伤。《诗经·小雅·苕之华》:“苕之华,芸其*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楚辞·离骚》:“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此后,“落花”作为象征衰残、表现感伤和惆怅情绪的意象,经常出现于古代诗人笔下,诸如刘希夷《代悲白头吟》:“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杜牧《金谷园》:“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龚自珍笔下的“落花”意象出现的次数很多,其中大多数“落花”意象,寓意和历代诗词中的“落花”意象的寓意基本一致。“闭门三日肠欲断,山桃海棠落皆半”[16],这是表现对时光流逝的惋叹;“白日西倾花乱落”[17],寄托着对友人早逝的伤悼。在龚自珍的词中有“身世依然是落花”[18]之句,诗人把自己大半生的遭际比作凋落的花朵,包含着对青春年华逝去的惆怅,对人世风雨无情的悲哀,对理想破灭的痛惜。但是,作为启蒙思想家和文学家,龚自珍在“落花”意象上还有着自己独特的寄托。《己亥杂诗》第三首:
罡风大力簸春*,虎豹沉沉卧九阍。
终是落花心绪好,平生默感玉皇恩。
《己亥杂诗》第五首: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诗中“玉皇”当然是指当朝皇帝,所谓“落花心绪”,也好像说的是一种孽子孤臣之感。然而联系龚自珍种种诋诽封建专制的思想言论,联系他《庚子雅词》中《台城路·赋秣陵卧钟……》一词中表现的对清王朝诀绝的思想感情,“默感玉皇恩”云云,恐怕也还是一种言不由衷的堂皇之语。而“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才是“落花心绪好”的真正含义。辞离枝头的落花,从自身来说,固然是一种凋零飘逝,是一个生命的结束;但是落花入土化为春泥,却可以护育新花。“落花”所表现的,就不仅仅是主体心灵失落的痛苦,而是由于进步的和博大的淑世精神使龚自珍超越个人命运的痛苦,在“落花”上寄托了自己执着的济世情怀,带有悲剧意味的牺牲精神。正因为如此,“落花”意象在龚自珍诗中才具备了新的思想和审美的寓意,这两句诗也常常为人们所称赏和引用。
“剑”与“箫”,“风雷”与“落花”,可以说分别体现着龚自珍诗壮美和优美两种审美风格和审美情趣。
姚鼐《复鲁絜非书》谈到壮美与优美、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时有过一段非常著名的论述:
天地之道,阴阳刚柔而已。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阴阳刚柔之发也。……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骐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镠铁;其于人也,如凭高视远,如君而朝万众,如鼓万勇士而战之。其得于阴与柔之美者,则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涧,如沦,如漾,如珠玉之辉,如鸿鹄之鸣而入寥廓;其于人也,漻乎其如叹,邈乎其如有思,煗(日字旁)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观其文,讽其音,则为文者之性情形状,举以殊焉。且夫阴阳刚柔,其本二端,造物者糅而气有多寡进绌,则品次亿万,以至于不可穷,万物生焉。故日:一阴一阳之谓道。夫文之多变,亦若是已。糅而偏胜可也,偏胜之极,一有一绝无,与夫刚不足为刚,柔不足为柔者,皆不可以言文。[19]
在《海愚诗钞序》中,姚鼐云:
吾尝以谓文章之原,本乎天地。天地之道,阴阳刚柔而已。苟有得乎阴阳刚柔之精,皆可以为文章之美。阴阳刚柔并行而不容偏废,有其一端而绝亡其一,刚者至于偾强而拂戾,柔者至于颓废而暗幽,则必无与文者矣。然古君子称为文章之至,虽兼具二者之用,亦不能无所偏优于其间,其何故哉?天地之道,协合以为体,而时发奇出以为用者,理固然也。其在天地之用也,尚阳而下阴,伸刚而绌柔,故人得之亦然。文之雄伟而劲直者,必贵于温深而徐婉。温深徐婉之才,不易得也,然其尤难者,必在平天下之雄才也。[20]
姚鼐《惜抱轩文集》,嘉庆六年刻本。
姚鼐把文章之美分为阳刚与阴柔两大类型,对其各自美学特征做了具体生动的描绘,这是人们比较熟悉和乐于引用的。但值得注意的是,姚鼐还进一步指出,如同自然界阴阳二气总是以对立统一的方式表现出来,仅有阴或仅有阳的情况不存在一样,文章之美,阴阳刚柔也是以对立统一的方式出现,不能“有其一端而绝无其一”。而两者又是不平衡的。好的文章总是“兼具二者之用”又“不能不有所偏优于其间”,或以阳刚之美为主,或以阴柔之美为主。在这两种风格的文章中,姚鼐更重视阳刚之美。“温深徐婉之才”固不易得,“然其尤难得者,必在天下之雄才也”。龚自珍是一个以功业自许的意气之士。他虽然“剑气”与“箫心”并提,但他激赏的人格是以飞扬的“剑气”为主的。坚强的意志,充沛的精力,凛然的风骨,巨大的气魄,是他所憧憬与赞赏的。《龚自珍全集》中载有龚自珍一则“语录”云:
《四代》篇:“子曰,平原大薮,瞻其草之高丰茂者,必有怪鸟兽居之。且草可财也,如艾而夷之,其地必宜五谷。高山多林,必有怪虎豹蕃孕焉。深渊大川,必有蛟龙焉。民亦如之。君察之,此可见器见才焉。”先生曰:“孔子之观人如此,今之观人者,喜平原之无草木者,见虎豹,则却走矣。”[21]
就诗人自身的一生志向来说,是建立不世之功业。当时著名女词人归佩珊在赠给龚自珍的词中说他:“奇气拏云,清谈滚雪,怀抱空今古。”[22]对于诗歌创作,龚自珍也是更看重壮美的。他在《送徐铁孙序》中说:
平原旷野,无诗也。沮洳,无诗也;硗确狭隘,无诗也。适市者,其声嚣;适鼠壤者,其声嘶;适女闾者,其声不诚。天下之山川,莫尊于辽东。辽俯中原,逶迤万余里,蛇行象奔,而稍稍泻之,乃卒恣意横溢,以达乎岭外。大海际南斗,竖亥不可复步,气脉所届,怒若未毕;要之山川首尾可言者则尽此矣。诗有肖是者乎哉?诗人之所产,有禀是者乎哉?自珍又曰:有之。夫诗必有原焉,《易》、《书》、《诗》、《春秋》之肃若沃若,周、秦间数子之缜若峍若,而莽荡,而噌吰,若敛之唯恐其坻,擎之惟恐其隘,孕之惟恐其昌洋而敷腴,则夫辽之长白、兴安大岭也有然。审是,则诗人将毋拱手欲谻,肃拜植立,挢乎其不敢议,愿乎其不敢*言乎哉?于是乃放之乎三千年青史氏之言,放之乎八儒、三墨、兵、刑、星气、五行,以及古人不欲明言,不忍卒言,而姑猖狂恢诡以言之之言,乃亦摭证之以并世见闻,当代故实,官牍地志,计簿客籍之言,合而以昌其诗,而诗之境乃极。则如岭之表,海之浒,磅礴浩汹,以受天下之瑰丽,而泄天下之拗怒也,亦有然。
龚自珍诗以飞扬的剑气为主要格调。但是,他的人格心态是“剑气”与“箫气”并存和互补的。在审美理想和审美趣味上是既崇壮美,亦爱优美。所以他的诗既有雄豪激越的呐喊,但不流于粗豪的辞气浮露和一味鼓噪;又有幽婉深情的抒写,但不是顾影自怜,有意低徊。“歌泣无端字字真”[23],“郁怒清深两擅场”[24],特别具有感情的深度与力度。
三、玉想琼思/定庵诗的情感与想象
龚自珍诗具有强烈的浪漫主义特色。这种浪漫主义特点集中体现在他的诗充满强烈的主观情感和瑰丽新奇的艺术想象。
黑格尔对浪漫主义艺术有过十分精要的阐述。他认为浪漫型“艺术的对象就是自由的具体的心灵生活,它应该作为心灵生活向心灵的内在世界显现出来”,它“诉诸主体的内心生活,诉诸情绪和情感”[25]。英国学者福斯特在《浪漫主义的概念》一书中说:“浪漫主义美学所寻求的法则的建立,不是来自外部世界和诉诸理性的,而是来自个人的内心世界和诉诸想象的”,“浪漫主义”是“一种自我意识极深的文学运动”。感情和想象是浪漫主义的两大支柱。
龚自珍作为近代启蒙思想家和文学家,具有强烈的主体意识。他强调自我,主张“尊心”,提倡个性解放。他认为“我”是世界的创造者:“我光造日月,我力造山川,我变造毛羽肖翘,我理造文字言语,我气造天地,我天地又造人,我分别造伦纪。”[26]他所说的“我”,固然是对人的一种唯心主义的抽象,但反映了对人的主体性、对人的个性的强调,是针对封建禁锢与束缚而强调人的“自我意识”。龚自珍又倡言“尊情”,一反“发乎情,而止乎礼义”的传统命题,主张“发乎情,止乎命而已矣”[27],摆脱禁锢拘束而听命于内心的要求,一任情感的旁出汜涌。龚自珍诗的浪漫主义,正是在龚自珍充分意识到人的个体存在并由此崇尚人的能动创造力的思想基础上发生的。
从个人文化心理结构的特点说,龚自珍性格结构中的情感因素是特别突出的。他说自己“哀亦过人,乐亦过人”[28],“少年哀乐过于人”[29],“哀乐恒过人”[30],感情充沛强烈。他又说自己“气悍心肝淳”[31],“气悍无等伦”[32],内心充满豪健强悍之气。龚自珍的这种禀性气质,从他诗文中一些用词特点也可以看出来。龚自珍特别喜欢用“纵横”一词,诸如:
美人才调信纵横。
——《己亥杂诗》第首
官书许读兴纵横。
——《己亥杂诗》第47首
西墙枯树态纵横,
——《己亥杂诗》第首
词锋落月互纵横,
——《己亥杂诗》第首
心史纵横自一家。
——《逆旅题壁,次周伯恬原韵》
纵横谈笑纵横字。
——《哭洞庭叶青原昶》
九流触手绪纵横。
——《己亥杂诗》第首
风花未免态纵横。
——《驿鼓三首》之二
幕府纵横急就章。
——《咏史》之二
堕地泪纵横。
——《邻儿半夜哭》
等等。从这种用词上的偏爱和习惯,也可以看出他要求摆脱束缚、追求个性自由舒展的心态与活跃雄飞的气概。
龚自珍还喜欢用“怒”字:
佛言劫火遇皆销,何物千年怒若潮。
——《又忏心一首》
西池酒罢龙娇语,东海潮来月怒明。——《梦得“东海潮来月怒明”之句,醒,足成一诗》
几人怒马出长安。
——《己亥杂诗》
幽夏灵气怒百倍。
——《太常仙蝶歌》
叱起海红帘底月,四厢花影怒于潮。
——《梦中作四截句》
畿辅千山互长雄,太行一臂怒趋东。
——《张诗岭前辈游西山归索赠》
山气厚,故木之华怒。
——《说天寿山》
自入南口,木多文杏、苹婆、棠梨,皆怒华。
——《说居庸关》
关于“怒”字,钱钟书先生说:“王怀祖《读书杂志·史记》四《平原君虞卿列传》,引《广雅》说‘怒’为‘健’、‘强’之义,《庄子·外物》:‘草木怒生”,又《逍遥游》:‘大鹏怒而飞’;《全唐文》卷七百二十七舒元舆《牡丹赋》写花酣放云:‘兀然盛怒,如将愤泄’,尤可参观《后汉书·第五伦传》:‘鲜车怒马’,章怀注:‘谓马之肥壮,其气愤盈也。”[33]龚自珍之喜用“怒”字,也是他本人勃郁、愤盈的内心情态和横霸之气的反映。
钱钟书《谈艺录》,中华书局年版。
龚自珍还喜欢用“潮”字,以“潮水”意象形容景象气势,比喻情感状态。除了上面提到的“何物千年怒若潮”、“东海潮来月怒明”两句,还有:
万重金碧影如潮。
——《杂诗,己卯自春徂夏,在京师作,得十四首》
桃花零落处,上苑亦红潮。
——《暮春以事诣圆明园…》
秋心如海复如潮。
——《秋心三首》
如钱塘潮夜澎湃。
——《西郊落花歌》
四乡花影怒如潮。
——《梦中作四截句》
一例春潮汗漫声。
——(同上)
灯火秋潮至,人生画角间。
——《记梦七首》
木樨风外等秋潮。
——《己亥杂诗》第一百五十七首
龚自珍作为近代启蒙思想家,对封建衰世的黑暗腐败怀着极深刻的痛恨和厌恶。而对未来充满幻想与憧憬,已成为龚自珍的心神思绪的一种常态,甚至成为一种无法抑制的潜意识的涌动。《写神思铭》中说:“戒神毋梦,神乃自动。黯黯长空,楼疏万重。楼中有灯,有人亭亭。未通一言,化为春星。其境不测,其神习焉。”龚自珍的这种心态,再加上屈原、庄周、李白等代表的古代浪漫主义文学传统的影响,使得他的诗感情纵横不羁,想象神奇瑰丽,具有浓厚的浪漫主义特色。
请看《行路易》一诗:
东山猛虎不吃人,西山猛虎吃人,南山猛虎吃人,北山猛虎不食人。漫漫趋避何时已?玉帝不遣牖下死,一双瞳神射秋水。袖中芳草岂不香?手中玉麈岂不长?中妇岂不姝?座客岂不都?江大水深多江鱼,江边何哓呶?人不足,盱有余,夏父以来目矍矍。我欲食江鱼,江水涩咙喉,鱼骨亦不可以餐;冤屈复冤屈,果然龙蛇蟠我喉舌间,使我说天九难,说地九难。踉跄入中门,中门一步一荆棘。大药不疗膏肓顽,鼻涕一尺何其孱?臣请逝矣逝勿还。嘈嘈舟师,三五詈汝;汝以白昼放歌为可惜,而乃脂汝辖;汝以*金散尽为复来,而乃鞭其脢。红玫瑰,青镜台,美人别汝光徘徊。腷腷膊膊;鸡鸣狗鸣,淅淅索索,风声雨声;浩浩荡荡,仙都玉京。蟠桃之花万丈明,淮南之犬行行;臣岂不如武皇阶下东方生?乱曰:三寸舌,一枝笔,万言书,万人敌。九天九渊少颜色,朝衣东市甘如饴,玉体须为美人惜!
诗题《行路易》借用乐府古题《行路难》之意,但以反语出之。李白写过《行路难》,以抒发追求受阻、理想难成的*治苦闷,表现冲破艰难、实现壮志的信心。龚自珍此诗亦是抒写理想难以实现的悲愤与不平,但愤世之情更为峻切,奋斗之心更为坚决。诗中以四山猛虎吃人,趋避无地,极言仕路到处充满险恶;以争食江鱼,比喻官场的争权夺利;以“大药不疗膏盲顽,鼻涕一尺何其孱”,刻画当权者的腐朽孱弱。别出心裁的比喻和漫画式的刻画,宣泄出诗人胸中万丈的怒火,表现了诗人对黑暗现实的深刻的憎恨,对当权者强烈的蔑视和反抗。诗人还通过上天寻找“仙都玉京”的幻想破灭,象征自己的追求和理想的落空。在诗的结尾,诗人表示自己决不放弃理想,依然要发表自己惊世骇俗、使朝野震动的*治主张,即使像晁错那样穿着朝衣被斩于东市也甘之如饴。诗中运用夸张、神话等浪漫手法,通过长短不一、不拘格律的跳跃的诗行,表现出诗人炽烈、动荡、奔突、奋发的雄桀之气。
“鸾飘凤泊咄咄发空喟,云情烟想寸寸凌幽遐”[34]。由于有着对黑暗现实的深深憎恶,由于有着对个性自由的深切的向往,龚自珍也像古代浪漫主义诗人一样展开了艺术想象的翅膀,构造和展现了同黑暗现实完全不同的理想世界。《能令公少年行》一诗中,诗人以瑰丽的诗笔,表现自己的“幽情丽想”,描绘一个与黑暗丑恶现实对立的“可以怡*而泽颜”的美好境界:
披衣行矣如奔虹,太湖西去青青峰。一楼初上一阁逢,玉箫金管东山东。美人十五如花秾,湖波如镜能照容,山痕宛宛能助长眉丰。一索钿盒知心同,再索班管知才工,珠明玉暖春朦胧,吴歈楚词兼国风,深吟浅吟态不同,千篇背尽灯玲珑。有时言寻缥缈之孤踪,春山不妒春裙红,笛声叫起春波龙,湖波湖雨来空蒙,桃花乱打兰舟篷,烟新月旧长相从。十年不见王与公,亦不见九州岛名流一刺通。其南邻北舍谁与相过从?痀瘘丈人石户农,嵚崎楚客,窈窕吴侬,敲门借书者钓翁,探碑学拓者溪僮。卖剑买琴,斗瓦输铜,银针玉薤芝泥封,秦疏汉密齐梁工,佉经梵刻着录重,千番百轴光熊熊,奇许相借错许攻。应客有玄鹤,惊人无白骢。相思相访溪凹与谷中,采茶采药三三两两逢;高谈俊辩皆沈雄。公等休矣吾方慵,天凉忽报芦花浓,七十二峰峰峰生丹枫,紫蟹熟矣胡麻饛,门前钓榜催词筒。余方左抽豪,右按谱,高吟角与宫,三声两声棹唱终,吹入浩浩芦花风,仰视一白云卷空。归来料理书灯红,茶烟欲散颓鬟浓,秋肌出钏凉珑松,梦不堕少年烦恼丛。
诗中描绘的是一种隐士生涯。在这远离官场和尘嚣的幽美的湖山之地和年轻美丽、才华横溢的女子结为同心伴侣,不见王公贵人,也不见九州岛名流,来往的是鄙弃功名利禄的隐士,嵌崎磊落的诗人,以及好学的钓翁、溪僮,生活的内容是读书弹琴,钓鱼采药,鉴赏古器金石,品评篆刻书法;人与人之间感情融洽真率,有时相思相访于溪边谷中,有时采茶采药三三两两相逢,有时聚在一起高谈俊辩,无拘无束。这种与痛苦黑暗的现实对立的理想的乌托邦生活本来就是出于诗人的幻想,而诗人冲荡昂扬的激情和瑰奇飞动的想象,驱动着多彩的诗笔,使诗中描绘的环境和生活一洗隐士生涯的清冷幽僻,充溢着蓬勃昂扬的活力与生气。在诗人笔下,湖山有情,澄澈的湖水能做美人照容的妆镜,弯弯的山痕增添着美人长眉的丰采。春天,春山映着美人红色的春裙,而毫不嫉妒,水中的潜龙也因笛声而起,为云为雨,使得湖山烟雨空蒙,桃花缤纷飘落,岚气长新,明月长新,与人长久相从。即使是秋天,这里也没有萧飒凄凉之气,湖上飘飞着雪白的芦花,满山的丹枫红得像火焰,依然是一片充满阳光、充满朝气的乐土。在这里,自由、真率、欢乐的人们和大自然融为一体,永远脱离了现实中的烦恼、苦闷、彷徨和悲哀。
黑格尔谈到情感在创作中的作用时说:“通过渗透到作品全体而且灌注生气于作品全体的情感,艺术家才能使他的材料及其形状的构成体现他的自我,体现他作为主体的内在的特性。因为有了可以观照的图形,每个内容(意蕴)就能得到外化或外射,成为外在事物;只有情感才能使这种图形与内在自我处于主体的统一。”[35]任何形式的文学作品都包含作家的感情因素,但龚自珍“尊情”,抒写自己的这份“幽情丽想”,已不是把情感作为外在因素,而且作为出发点,感情制约一切,浸润着一切,将无生命的自然变成有生命的存在,将生活和大自然中的物象升华为一个象征世界。这个世界渗透着、熔铸着诗人蓬勃昂扬的情感,如同福斯特所说:“自我构成了浪漫宇宙的核心与中轴。”《能令公少年行》中,诗人的情感是构成内容的唯一实体。诗人从内心深处流泻出来的对光明和自由的热切憧憬,以及由这种汹涌的激情所激起的艺术想象,在诗中对象化为一个美丽世界。诗人正是要以这样一个幻想的美丽世界激发人们的理想和热情。他说:“公今言愁愁无终,公毋哀吟娅姹声沈空,酌我五石云母钟,我能令公颜丹鬓绿而与少年争光风,听我歌此胜丝桐。”诗中的理想主义激情,的确能激动人心。梁启超在《少年中国说》中曾援引此诗说:“龚自珍氏之集有诗一章,题曰《能令公少年行》。吾尝爱读之,而有味乎其用意之所存。”对此诗中体现的激情喷涌的浪漫主义的特色,可以说深有会心。
龚自珍的大量诗作,主要还是以现实主义手法写作的。这些以现实主义为主要特点的诗篇中,也常常采取夸张、想象等艺术手段,创造奇特的意象、意境以体现诗人强烈的感情,具有一定浪漫主义气息。如写春风:
东风淋浪卷海来,长安人道青春回。
——《春日有怀山中桃花,因有寄》
写春雨:
归来春霰欲成雨,春城万家化洲渚……
四更急雨何曾停,恍如波涛卧洞庭。
——《京师春尽夕,大雨书怀……》
西山风伯骄不仁,虓如醉虎驰如轮。
——《十月廿夜大风,不寐,起而书怀》
二月奇寒折万木,严霜夜夜凋明烛。
——《题盆中兰花》
写边地荒僻:
榕树漠漠天风遒,白象在箐蛇在湫,山*睇月兰桂愁。
——《同年冯文江官广西土西隆州……索诗赠行》
写书法的气势:
笔未着纸早有字,纸上笔墨翻不停。
天女身骑落花下,顾眄中有风与霆。
——《题鹭津上人书册》
赞美友人绘画的风格:
周郎心与笔氤氲,天外惊涛落纸闻。
——《程秋樵江楼听雨卷,周保绪画》
等等。这些描写,突出了审美主体的情绪、感受,染上了浓重的浪漫色彩。
龚自珍生活在万马齐喑、死气沉沉的封建衰世,特别注重“人心”,注重人的主观精神的振奋与高扬。在他的诗篇中,常常运用浪漫主义的夸张手法歌颂和赞美人的主观精神的力量。《梦中四截句》之二,是赞美“童心”的:
*金华发两飘萧,六九童心尚未消。
叱起海红帘底月,四厢花影怒于潮。
“童心”力量之大,可以叱喝明月升起,放出万丈清辉,屋子周围的花影,也变成比海潮更加汹涌的巨浪。《三别好》诗之二把方百川之文比作“风雷”,已属夸张;然而诗人又进一步展开想象,风雷之震荡,“不容明月沉天去,却有江涛动地来”。神奇的想象,壮阔的气势,确实具有一种浪漫主义的奇情壮采。
“亦有幻境胸缠绵,心灵构造难具宣”[36],龚自珍的诗歌想象又常常驰入神话和宗教所构造的幻境。邱炜萎说:“昔人谓诗杂仙心,又谓得句先呈佛如,定公当之,可以无愧。”[37]在龚自珍的诗中,出现了许多来自古代神话、道教和佛教传说中的奇诡瑰丽的意象和意境,诸如“王母桃花”,“嫦娥”、“织女”、“飞仙”、“天琴”、“风伯”、“三神山”、“大乙船”、“淮南之犬”、“莲邦”、“佛国”、“西方净土”等等。这些幻想性意象,使他的诗具有绚烂神奇的色彩。著名的《西郊落花歌》中,诗人借助非凡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描绘了一幅海棠花落成阵的瑰丽景象,“仙心”和“佛如”交织在一起:
如钱唐潮夜澎湃,如昆阳战晨披靡;如八万四千天女洗脸罢,齐向此地倾胭脂。奇龙怪凤爱漂泊,琴高之鲤何反欲上天为?玉皇宫中空若洗,三十六界无一青蛾眉。又如先生平生之忧患,恍惚怪诞百出难穷期。先生读书尽三藏,最喜维摩卷里多清词。又闻净土落花深四寸,冥目观想尤神驰。西方净国未可到,下笔绮语何漓漓?安得树有不尽之花更雨新好者,三百六十日长是落花时。
“琴高之鲤”,出自道教故事。《列仙传》载,宋康王舍人琴高,善鼓瑟,曾入涿水取龙子,乘赤鲤而出,后复入水而去。“玉皇宫”、“三十六界”,亦出自道教传说。道教谓天地之间,有三十六天,有三十六宫。以上这些比喻,出自道教意象,可谓“诗杂仙心”。这首诗中,也采用了佛教意象。“八万四千天女”与“三十六界青蛾眉”身份不同,她们是佛教传说中人。佛教谓“极乐世界”与人世之间的六层天(即“欲界六天”)有“天女”,佛教《维摩经》、《法华经》中有天女散花故事。“八万四千”,亦佛家谓物之众多的形容之语。关于“落花”意象,也是熔铸佛教“落花”意象而成。《佛顶心经》:“观音菩萨论北陀罗已,天雨宝花,纷纷而下。”《法苑珠林》:“唐西京胜光寺释道宗,每讲大论,天雨众花,绕旋讲座,即不委地,久之远去。”《璎珞经·普称品》:“方见其空中而兴微云,雨诸香花,时空中花积至膝。”此即这首诗中“落花”意象之所本。“安得树有不尽之花更雨新好者”,亦化用《妙法莲花经·化成喻品》的句子:“春雨吹萎华,更雨新好者。”原句体现的是佛家轮回思想。龚自珍化用此典,一洗其消极思想因素,表现了乐观豪健的思想感情。全诗以一连串的比喻来形容描绘海棠花落成阵的美丽壮观景象。诗人以钱塘江潮的汹涌澎湃,昆阳之战中*队的气势形容落花纷纷,比喻已是奇警新巧,再加上运用佛教道教这些奇诡瑰丽的意象,更加显现了神奇意味的境界,表现了诗人自由、奔放、奋发的思想感情和对美好世界的憧憬。古代一些浪漫主义诗人常常运用宗教意象以营造自己诗歌的意象或意境,龚自珍在这方面也表现了极高的艺术创造力。
龚自珍《定盦文集》,光绪二十三年万本书堂刻本。
龚自珍对道教不大感兴趣。他说:“余平生不喜道书,亦不愿见道士,以其剿用佛书门面语,而归墟只在长生,其术至浅易,宜其无瓌文渊义也。独于六朝诸道家,若郭景纯、葛稚川、陶隐居一流,及北朝之郑道昭,则又心喜之,以其有飘飖放旷之乐,远师庄周、列御寇,近亦不失王辅嗣一辈遗意也”。[38]但是如上所述,龚自珍对于道教典籍中的一些意象与想象,还是予以吸收与运用的。《小游仙词十五首》也是运用道教意象与想象写其考*机章京一事的。也许正因为对道教的这种态度,使得定庵以道教人物和意象喻指他所讽刺现实与人物,这也是他从道教典籍中汲取素材与意象的一种与众不同的情形。
四、恣肆瑰特/定庵诗的审美风格
张祖廉谓龚自珍诗“恣肆瑰特”,[39]这是对龚自珍诗歌整体审美风格的一个极好的概括。有人用“亦箫亦剑之美”概括龚自珍诗的审美风格,可以说抓住了龚自珍诗的情感格调方面的特点;而就艺术表现或审美形态来说,“恣肆瑰特”四字,则更准确地道出龚自珍诗的总体特色。所谓恣肆,主要是思想情感表达的摆脱拘束,艺术想象的自由不羁,文辞舒纵而才调纵横,具有一种汪洋恣肆的审美形态。所谓“瑰特”,则主要体现在意象和语言的瑰丽新奇。定庵的《送徐铁孙序》说诗境之极“则如岭之表,海之浒,磅礴浩汹,以受天下之瑰丽,而泄天下之拗怒也。”“瑰丽”是龚自珍写诗的一种自觉的审美理想和审美追求。陈衍《石遗室诗话》说:“定庵瑰奇”,“丽而不质,谐而不涩,才多义广”[40]朱杰勤《龚定庵研究》称许龚自珍诗“博大奇丽”[41]钱钟书称赞“定庵瑰丽悱郁之才”[42]龚自珍诗的确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瑰丽之美,一种生气勃勃的瑰丽之美。《能令公少年行》、《西郊落花歌》、《桐君仙人招隐歌》、《春日有怀山中桃花,因有寄》、《梦中作四截句》、《题鹭津上人书册》等,可谓此中典型的篇章。定庵善于营造瑰丽而新奇的审美意象。这些意象,有的取象于自然风物,有的取自佛典道藏,例如,《能令公少年行》中描写理想之乡的自然景物,诗人以神奇的彩笔绘形绘影,绘声绘色;《西郊落花歌》写落花缤纷的景象则以天雨花、琴高骑鲤等道家和佛家故事比喻形容之,无论直接的描绘还是间接的象喻,都写得笔力恣肆,意象瑰奇,充满灵动之气。壮美与优美,柔声与壮慨,婉曲与英爽,郁怒横逸与清深渊雅,互相连接,互相映衬,形成一种特别丰富深厚的审美意趣和审美境界。
定庵还特别善于创造性地化用典故成词,已构成具有鲜明个性的意象。例如,“罡风大力簸春*”,“春*”二字,就取自唐人雍裕之《宫人斜》诗:“应有春*化为燕,年年飞入未央栖。”此“春*”是指宫人之*;定庵借用而以一喻指落花,就使落花意象具有一种瑰奇美丽而又富于灵性的意味。龚自珍诗的遣词造语,如江标所云:“不从俗热矜奇句”[43],其用字之奇,句式之奇,修辞之奇,都不同凡响,呈现一种超越凡近的新奇特色。
龚自珍诗所以能够达到如此之艺术境界,和他善于创造性的学习和吸收前代文学遗产分不开的。对待前代的文学遗产,龚自珍是绝无狂态而特别富于兼容并包、转益多师的谦逊态度的。汪炳麟谓龚自珍诗“胎息三李”,学李白,学李贺,学李商隐,其实不仅如此,龚自珍诗学杜甫,学韩愈,于宋人学苏轼,学陆游,没有唐宋之畛域,勇于吸取而又善于进行创造性点化的。对于当代的诗人,如吴梅村、*景仁、赵翼等等,龚自珍也是善于汲取其长的。钱钟书谈到龚自珍诗“未尝无取于瓯北清丽流易之体”,其《人草稿》一诗学赵翼的《十不全歌》时说:“定庵不薄今人,甚推舒铁云、彭甘亭诗,谓为‘郁怒情深两擅场’。张祖廉《娟镜楼丛书》中《定庵先生年谱外纪》载,梁章鉅长乞定庵赋《虎丘古鼎歌》,定庵欲仿翁覃溪体为之,自谓遒郁未及覃溪,遂不作。夫以覃溪之尘羹土饭,朽木腐鼓,定庵尚有节取,而况笔舌灵慧如瓯北者哉。”[44]广泛学习古今诗学遗产,是龚自珍诗学成就的基础。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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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龚自珍全集》第页。
[2]林昌彝《射鹰楼诗话》卷十。
[3]《题王子梅盗诗图》,《龚自珍全集》第页。
[4]《跋破戒草》,《龚自珍全集》第页。
[5]《焦氏易林》卷四。
[6]湛方生《秋夜赋》,欧阳询《艺文类聚》卷三。
[7]龚自珍《秋夜花游》“秋士多春心”。《龚自珍全集》第页。
[8]刘桢《赠五宫中郎将》,《文选》卷二十三。
[9]陶渊明《拟古》。
[10]鲍照《代结客少年场》。
[11]《己亥杂诗》第96首,《龚自珍全集》第页。
[12]吴昌绶《定庵先生年谱》,《龚自珍全集》第页。
[13]《己亥杂诗》第首,《龚自珍全集》第页。
[14]《漫感》,《龚自珍全集》第页。
[15]《寒夜读归佩珊夫人赠诗……怃然和之》,《龚自珍全集》第页。
[16]《京师春尽夕,大雨书怀,晓起柬比邻李太守威吴舍人嵩梁》,《龚自珍全集》第页。
[17]《哭洞庭叶青原昶》,《龚自珍全集》第页。
[18]《减兰·偶检丛纸中……》,《龚自珍全集》第页。
[19]姚鼐《惜抱轩文集》文六。
[20]姚鼐《惜抱轩文集》文四。
[21]《龚自珍全集》第页。
[22]《答龚璱人公子·即和原韵》,《龚自珍全集》第页。
[23]《己亥杂诗》第首,《龚自珍全集》第页。
[24]《己亥杂诗》第首,《龚自珍全集》第页。
[25]黑格尔《美学》第1卷第页。商务印书馆年版。
[26]《壬癸之际胎观第一》,《龚自珍全集》第12—13页。
[27]《尊命二》,《龚自珍全集》第85页。
[28]《琴歌》,《龚自珍全集》第页。
[29]《岂亥杂诗》第首,《龚自珍全集》第页。
[30]《寒月吟》、《龚自珍全集》第页。
[31]《十月廿夜大风,不寐,起而书怀》,《龚自珍全集》第页。
[32]《自春徂秋,偶有所触,拉杂书之,漫不诠次,得十五百》,《龚自珍全集》第页。
[33]钱钟书《谈艺录》第页。中华书局年版。
[34]《太常仙蝶歌》,《龚自珍全集》第页。
[35]《美学》第1卷,第页。商务印书馆年版。
[36]《桐君仙人招隐歌》,《龚自珍全集》第页。
[37]《五百洞天挥麈》卷十二。
[38]《上清真人碑书后》,《龚自珍全集》第页。
[39]见张祖廉为陈元录《抱潜诗存》所作的序,转引自《龚自珍研究资料集》第页。
[40]《石遗室诗话》,引自《龚自珍研究资料集》第页。
[41]《龚定庵研究》,引自《龚自珍研究资料集》第页。
[42]《谈艺录》,第页,中华书局年版。
[43]《题定庵诗集》,引自《龚自珍研究资料集》第页。
[44]钱钟书《谈艺录》第页,中华书局年版。
载《龚自珍论稿》第十一章,
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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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邹进先,吉林省德惠人,年生。哈尔滨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唐宋文学研究方向学术带头人,博士生导师。年考入吉林大学中文系,年毕业,年哈尔滨师范大学中文系研究生毕业,获文学硕士学位。曾任哈尔滨师范大学中文系主任、人文学院院长、名誉院长,黑龙江省文学学会会长,《光明日报》“文学遗产”特约编委,中国红楼梦学会理事。著有《韩愈诗文译释》《启蒙文学的先驱》《杜诗叙事的审美形态与诗学意义》等。
主编:吕亚南戴莉
编辑:梁重阳
学术支持:许隽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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