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西园雅集
1
欧阳修五十一岁的时候,嘱咐苏轼要以振兴文坛为己任;现在苏轼也五十一岁了,他开始说欧阳修一样的话了,他在给张耒的信中说:“我老了,使后生得见古人之大全者,正有赖*鲁直、秦少游、曹无咎、陈履常与君等数人耳。”
元祐年间的京城,在苏轼周围,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文人集团,有的是他的弟子,有的则谈不上。苏门到底包括了多少人,后世一直争论不休,除了“四学士”,又有“六君子”,还有“后四学士”之说。出现这种情况,根本原因在于苏门的自由与开放。
苏轼在*治上的独立精神,与他在文艺上的包容与创新是相辅相成的。他说:文字之衰,从未像今日这般。其根源出于王安石。王安石的文章,当然是好得很,但他的问题是喜欢强人同己。土地之美,相同之处在于能生长植物,不同之处在于植物各异。只有荒瘠斥卤之地,弥望皆是*茅白苇。
孔子说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比如唱歌,大家唱不同的声部,那才叫大合唱;大家整齐划一,那叫大齐唱。相比于在朝为官,文艺界形成各种学派,是顺理成章的事。柏拉图说,我爱我师,我更爱真理;可多数情况往往是我爱我师,我师才是真理。所以程颐弟子为了学术上的一些分歧,不惜在*治上对苏轼恶意攻击;本来应该是笔墨官司,非要搞成*治斗争,这才叫同而不和呢。
苏门不是这样,没有任何一个文艺团体能像苏门那样开放与包容。苏轼看到朱光庭每天严肃端正,一本正经,跟弟子们说:“何时打破那个‘敬’字”?的确,苏门中的“敬”,不是表面上的师道尊严,更不是把老师奉为“星宿老仙”,而是对文学的敬仰,是维护文艺多样性的一种责任。他们这一派被称为苏氏蜀学,孔孟老庄、释家禅宗,甚至战国纵横之术,无所不学。因此,苏门之中一直洋溢着广泛的学术自由,他们在一起唱和、讨论甚至戏谑,真正体验了文学带来的乐趣。
在诸多弟子中,苏轼最偏爱秦观,他未必肯承认,但他的弟子们都这样说。秦观去拜见苏轼,苏轼说:“想不到分别以后,你竟然学柳永作词。”
秦观不服气,说:“某虽无学,也不会学柳永啊。”
苏轼说:“销*当此际,这分明是柳永格调么。”
似乎是师徒二人都对柳永有微词。苏轼曾问幕僚:“我的词与柳永相比如何?”幕僚说:“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岁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东坡绝倒。
秦观墨迹
其实苏轼对柳永非常推崇,而且从柳词中汲取了很多营养。他说:“世言柳耆卿词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云,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
创新是文艺家的特质,跟在他人后面亦步亦趋,拾人牙慧,那可就真俗了。文艺家最忌讳的,无非一个“俗”字而已。苏轼问“我词何如耆卿”,这是推崇与较量交织,没有超越的心态,哪有文学的繁荣。他不但与前人比,也与弟子比,有一次问张耒:“我词何如少游?”
张耒说:“少游诗似小词,先生小诗似词。”这一评价极为精当,苏轼以诗为词,拓展了词的境界,使词不再局限于歌者之口,与诗等量齐观,并驾齐驱,开一代新风,这是苏词的意义所在。秦观的诗跟词一样,太过精巧,就好像用乒乓球动作打羽毛球。南宋张孝祥也学会了东坡之问,他每作一词,必问门人:“比东坡如何?”这不但有推崇、较量,分明还有些自许了,毕竟他面对的是苏东坡这样一座高峰。
苏轼虽然调侃秦观,但并没有影响他的自由发展,他经常说:“山抹微云秦学士,露华倒影柳屯田”,称秦观为“山抹微云君”,这大大提高了秦观的地位,后人由此将秦观与柳永并称。而下一个接续柳秦衣钵的,是那个旷世才女李清照。也许正因如此,李清照对苏祠也时常流露批评之意。
苏轼与秦观戏谑,毕竟多了几分长辈对晚辈的期许,他与*庭坚的关系,简直就像好友一样亲密无间,毫无拘碍。*庭坚自幼有神童之称,八岁时,同乡参加进士考试,读书人纷纷送行。有人打趣让*庭坚也赋诗一首,想不到*庭坚顷刻而成:“万里云程着祖鞭,君到玉皇香案前。若问旧时*庭坚,谪在人间今八年。”满座皆惊,据说他的老师见到这首诗,自愧不如,留下一封书信,辞职了。
几年后参加乡试,诗题是“野无遗贤”,就是说人才都被朝廷所用,没有埋没乡野者。这种所谓的颂圣诗,并不好作,甚至非常难做,写的太露骨,被人嘲笑没文化也就罢了,暴露幸进之心,那可真的打脸。*庭坚的诗中有“渭水空藏月,传岩深锁烟”,正合野无遗贤之意,且意境不减唐人,考官击节称赏,批云:“此人不惟文理冠场,他日当以诗名擅四海”,推为第一。
与秦观四处留情不同,*庭坚没有传出什么绯闻。他是孙觉的女婿,夫人早死,*庭坚作《发愿文》,绝嗜欲,不吃酒肉,不过没有证据表明他自此吃素。他酷爱吃苦笋,在和苏轼的诗中,有“公如端为苦笋归,明日春衫诚可脱”,春衫就是官服,苏轼打趣地说:“我固不爱做官,可也不能因为苦笋就致仕退休啊。”
*庭坚发愿文
他有一首小诗写的有趣,让人引发联想。
淤泥解作白莲藕,
粪坏能开*玉花。
可惜国香天不管,
随缘流落小民家。
——*庭坚《次韵中玉水仙花》
这是一首咏水仙的诗。据说*庭坚的邻家女孩很有风韵,结果女孩后来嫁了一个寒酸男人。也许他暗恋这个女孩,于是气愤地写了这首诗。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一朵鲜花插牛粪上了”。
自从元丰末年拜在苏轼门下,直到七年以后,两人才在京师见面。这俩人亦师亦友,说话自然不须客气。*庭坚曾在一园中避暑,在壁上题诗云:
荷气竹风宜永日,
冰壶凉簟不能回。
题诗未有惊人句,
会唤谪仙苏二来[1]。
——《避暑李氏园二首》其二
[1]苏二,苏轼排行第二,其兄早夭。
秦观知道后跟苏轼告状:“*庭坚称先生为苏二,很不恭敬。”苏轼对此毫不在乎,他自有对付*庭坚的手段。一次他读到*庭坚的词:
新妇矶头眉黛愁,
女儿浦口眼波秋,
惊鱼错认月沈钩。
青箬笠前无限事,
绿蓑衣底一时休。
斜风吹雨转船头。
——*庭坚《浣溪沙》
*庭坚对此词非常得意,自云清新婉丽,自己评价说:“以水光三色,替却玉肌花貌,此乃真得渔夫家风也。”苏轼却说:“才出新妇矶,犹如女儿浦,此渔夫无乃太澜浪也。”这样的词,这样的评语,如果是程颐这种人看到,估计鼻子都得气歪了。
他和*庭坚不但互相调侃对方的字,甚至公然对外讥诮对方的诗。苏轼说:“*鲁直诗文,如蝤蛑江珧柱[1],格韵高绝,盘餐尽废,然不可多食,多食则发风动气”。*庭坚亦说苏轼:“盖有文章妙一世,而诗句不逮古人者。”苏轼评*诗,恰中要害;*评苏诗,也把他掉书袋用典故逞学问的老底给掀了。
[1]蝤蛑,一种蟹类;江珧柱,干贝。
但苏轼对后学英才向来提携鼓励有加。*庭坚曾拿晁载之[1]的文章给苏轼看,苏轼说:“晁君的文章,细看甚奇丽。有一个问题你要注意逐渐劝导他,凡作文章,一定要先平和,然后再作新奇之词,晁君求新求奇太早。你要注意不能直言,别伤了他超迈求进之气。”苏轼说出了作文的首要法则,就是先求平和。中学生刚刚打开阅读眼界,恨不得把肚子里的所有新词都用上,等到长大,锦绣浮华的词固然忘光了,想改弦更张写平淡文字,也不可得了。
[1]晁补之堂弟。
元祐三年()春,苏轼知贡举,*庭坚、张耒、晁补之、李昭玘等人为参详、编排、点检各官。苏轼的学生李廌亦来应考。李廌自从*州谒见苏轼后,游历四方,经常带着诗文出入王公之门,名气越来越大。苏轼听说后曾经告诫他:“以你之才,自然不会埋没,应当循序渐进,不要学那些躁进之人的做派,王公之门还是少进。”自此李廌常引以为戒,学业大进。
苏轼对这个学生寄予厚望,李廌也是信心满满。年纪轻轻,文名远扬,又名列苏门“六学士”,各路举子,人人欲识李廌。考完以后,李廌说:“苏公知贡举,我的文章必不在前三名之后。”待阅卷,考官推荐一文,苏轼读后非常欣赏,对*庭坚说“此必吾李廌也”,擢置第一。及拆号,原来第一名是章惇的儿子章援,继续向下放榜,前十名不见李廌,大家都很紧张,继续向下抄录,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李廌名落孙山。欧阳修和苏轼都错猜了卷子,而结局却是大不相同。宰相吕大防听说后叹息说:“有司试艺,乃失此奇才耶!”
苏轼为错失这样一个人才而深深自责,他与范纯仁商量,找机会破格拔擢李廌,但苏轼不久外任杭州,此后朝廷官场巨变,再无机缘促成此事。李廌此后于元祐六年再次应考,仍然落第,自此隐居乡里,终身不仕。
李廌落第以后,苏轼、*庭坚纷纷作诗赠之,苏轼写道:
与君相从非一日,
笔势翩翩疑可识。
平生谩说古战场,
过眼终迷日五色。
……
——《余与李廌方叔相知久矣,领贡举事而李不得第,愧甚,作诗送之》
唐德宗贞元年间,李程参加进士考试,赋题为《日有五色赋》。李程交卷离场,碰到员外郎杨于陵,杨于陵询问考题,李程把抄录的文稿从靴筒中取出来给他看。杨于陵读后说:“你能中状元。”
没想到录取完毕,李程名落孙山。杨于陵把李程的文章抄下来,去见主考官,说你今年考试,怎么用从前的题目?主考官说没有这回事。杨于陵拿出李程的文章,主考边读边叹赏。杨于陵说,如果这次考试有人写成这样,你怎样判卷?主考官说,我会让他中状元。杨于陵说:“如此说来,你已经遗漏贤才!这是本次考试举子李程的试卷。”主考立即调阅李程试卷,不差一字。于是擢置李程为状元。
所以,试卷上野无遗贤这种事,现实中是不会有的;而小说中范进中举这样的事,在生活的真实中早已一再发生过了,不过是一正一反,一悲一喜而已。
(待续)
前文链接:
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54:第十七章君子小人之辨
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53:第十七章君子小人之辨
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52:第十七章君子小人之辨
逸森喜欢美的东西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