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四题
侯德云
慈禧的宫殿什么味
老侯写过一篇短文《晚清的气味》,还写过一篇长文《法国画报里的庚子事变》,两篇文章都说到晚清之季北京城里的臭,也都说到晚清之季民间的晦气。
前者引用一个名叫阿绮波德·立德的英国女士的话:“我们用褐色的双峰骆驼驮着行李离开北京城时,每次呼吸都让人觉得,那是不讲公共卫生的时代……老百姓,肢体不全,身上长着疮,衣服破破烂烂仅能勉强蔽体。”
后者引用一位名叫普雷芬达的法*上尉的话:“大街上散发出刺鼻的臭味……一种混杂着大蒜、尿液、粪便和蓖麻油的味道。”
普雷芬达还说:“无论是精神生活还是物质生活,没有一个国家比清朝更加悲惨……街上随处可见和狗一起在垃圾堆里找食物的人。北京的冬天,零下二十度的气温,一群人没有衣服穿,上身和小腿赤裸。走在街头,还能碰到衙门里的人丢在外面的尸体,没有人收,就那样自然腐败……这里贫民的数量是我见过的所有国家中最多的。平日里,他们只能吃草、树根和别人丢弃的食物。”
北京城之脏乱差居于全国各大城市之最,但不是所有区域都臭哄哄乱糟糟。外城,也叫南城,汉人居住区,最差;其次是内城,满人居住区;再其次是皇城,满族权贵居住区;紫禁城,也就是皇帝之家最好;最好中之最好,是慈禧的住处。
有一本书叫《宫女谈往录》,作者金易,故宫出版社出版。书中详细记录了慈禧的敬烟宫女荣儿对皇室生活的回忆。在荣儿的记忆里,慈禧的住处是储秀宫。实际上是住在储秀宫,吃在体和殿。一宫一殿,一北一南,盘踞在同一个院子里,简称储秀宫。
荣儿晚年向金易详细诉说储秀宫和体和殿的格局、摆设之后,突然话茬一转:“这不是真正的储秀宫,只能算是储秀宫的外壳,真正的储秀宫有储秀宫的味儿。”
储秀宫什么味呢?一种是嗅觉可以感受到的,另一种是需要动用人的第六感才能真正体味的“吉祥”境界。
老侯所结识的不少当代雅人,在把玩茶道之外,还要把玩香道。其实这不过是大清国时期望门贵族的日常琐事,皇室更是如此。茶道不必说,以各类香料来薰殿,是紫禁城里的日课之一。
慈禧却不玩香道。
荣儿说:“在太后的寝殿里摆着五六个空缸,那不纯粹是摆设,是为了窖藏新鲜水果用的。太后的寝殿里不愿用各类的香薰,要用香果子的香味来薰殿……除储秀宫外,体和殿也有水果缸。这些水果多半是南果子,如佛手、香橼、木瓜之类。每月初二、十六日用新的换旧的,叫换缸。”
那些水果缸都放置在条案、茶几旁边或桌子底下。换缸的程序很简单:“乘老太后在体和殿吃午饭的间隙,先在储秀宫换果子。太监用食盒抬着,把旧果子倒出去换上新果子。换缸倒果子的技术非常熟练,片刻工夫就换完了。体和殿是等太后午睡的时间来换果子的,所以太后的殿里永远是清香爽快的气味。如果在夏天,气味透过竹帘子,满廊子底下都是香味,深深地吸上一口,感到甜丝丝的特别舒服。如果是冬天,一掀堂帘子,暖气带着香气扑过来,浑身感到软酥酥的温馨。”
荣儿说:“这就是储秀宫的味儿。”
每年过年前后,储秀宫的香味会更加浓郁。大年初一,“如果是在宁寿宫传膳,回来时,不用提有多么好看了……宫灯是一片红,侍女们的衣裳是一片红,侍女们的脸上是红扑扑的,就这样喜气洋洋地把老太后迎进储秀宫。老太后刚一下轿,堂帘一掀,暖香气味扑面而来。一进门,火红的两大盆炭烧得正旺,屋子里弥漫着轻微的炭香,书案上两盆福建进贡的漳州大头水仙开得正浓,静室(慈禧供奉菩萨的房间)里一大盆河南进贡的鄢陵腊梅,花繁蕾多,足有一人高。水仙的清香,腊梅的甜香,不时地飘拂过来。”
而另一种气味,“多巧的嘴也不容易形容”出来。大致情状是这样:无论何人,皇上,皇后,嫔妃,太监,宫女,只要迈进储秀宫一步,“下颏必须立刻变圆”,拉着脸、皱着眉肯定不行。“心里憋着个疙瘩,硬充笑脸,一种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那更不行。必须是心里美滋滋的,想笑还不好意思笑,嘴抿着,可又笑在脸上,喜气洋洋,行动脆快,又有分寸……老太监由宫门口进来,腰微微地躬着,面上透出和蔼的笑容,垂着手,不紧不慢地迈着步,鞋底擦在地上,却又不出声音,他低声向管事的禀告事情,那种恭敬、驯服、和蔼、斯文、礼貌等等,融合在一起……小姐妹们,个个都俊俏、伶俐,由骨子里头透着机灵,见面时完全用眼睛说话,做活手脚轻便,但一举一动都合分寸,不毛不躁,脸上总带着笑吟吟的……”
荣儿说:“这才是储秀宫的味儿。”
储秀宫的气味果然非同寻常。但与其说这是储秀宫的气味,不如说是慈禧的气味更为准确。慈禧一生住过多个宫殿,老侯相信不管她住在这宫那殿,或者颐和园,气味永远不会变。
不过呢,史籍告诉我们,慈禧的宫殿再怎么“吉祥”,她也拯救不了大清国的命运;慈禧的宫殿再怎么香,她也遮不住大清国的腐朽气息。不管你叫爱新觉罗、叶赫那拉或者别的什么罗什么拉,要想“江山永固”,你得让老百姓也稍稍有点吉祥有点香,至少不能像晚清民间那么晦气那么臭。这其中的道理,看官你说是也不是?
合上《宫女谈往录》的书页,不知为什么,老侯突然有了一阵急促的心跳。
慈禧的郁结与张荫桓的命运
是张荫桓自己说的,说他失宠于慈禧,是因一件小事没能打点李连英满意,被李连英从中坏了一嘴。
张荫桓是说给他的幕僚吴永听的。那时候他肯定想不到,吴永会把他的话记录下来,写在《庚子西狩丛谈》里,供后人观览。
情由大致如下:
光绪二十三年,张荫桓代表清廷远赴伦敦,参加维多利亚女王在位六十年庆典,就便去法国、德国、俄国和美国访问。他在英国逗留期间购买了两枚宝石,一为祖母绿,一为红披霞,为的是归国后进奉两宫。绿的给慈禧,红的给光绪。宫里的规矩,大臣进奉两宫,无论何种贡物,必先经李连英之手呈给慈禧过目,之后再各归其主。因这层关系,许多大臣在进奉的同时,也给李连英备上一份礼物,久而久之,也就演化为宫中的潜规则。偏偏张大人才高气傲,又深得光绪恩宠,也就没把李连英这个阉人当回事,而在李连英看来,这是有意破坏成例藐视权威,甚是可恶。
慈禧对一绿一红两枚宝石很感兴趣,反复把玩,有爱不释手之意,这时李连英幽幽地说了一句:“难为张大人分得这样清楚,难道咱们这边就不配用红的么?”
慈禧一听这话就火了,吩咐李连英速将贡物退回。
慈禧的变色,跟旧时习俗有关。富贵人家,妻妾成群,嫡庶之间,在衣饰上的界限泾渭分明。正房可着红裙,偏房只能用绿。宫中也是如此。慈禧是偏房出身,但位居清廷权力之巅,经李连英貌似漫不经心的一句提醒,便对张荫桓的用心生出别样的联想。她哪里知道,那枚祖母绿的价格,高出红披霞何止一头两头。
慈禧火到什么程度呢?吴永在《庚子西狩丛谈》中说,有人听到慈禧退还张荫桓贡物的消息,立即行动,投井下石,以向列强借款赔付日本一事,弹劾该大臣从中受贿。“太后阅奏,立遣缇骑传问。侍郎(指张荫桓,张时任户部侍郎兼总理衙门大臣)方在家居,忽有番校四人,飞骑登门,口称奉旨传赴内廷问话,当即敦促起身,乃匆匆冠服上车。两人骑马前后,余两人露刃跨辕外,一如行刑刽子手即将押赴市曹者。侍郎谓:此时实已*魄飞失,究竟不知前抵何处……当在阶下立候,未几,传呼入见。太后盛气以待,词色俱厉。至不敢尽情剖白,只有碰头认罪,自陈奉职无状,仰恳皇太后、皇上从重治罪,仍摘要勉剖一二语。幸刚中堂(指刚毅)在旁,乘间指引开脱曰:‘这也无须深辩。现奉皇太后、皇上恩典,你只须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下去。’予见太后无语,始碰头逡巡退出。至宫门外,已不见有人监视,随步行出东华门,觅乘原车还寓。途中神志恍惚,乃如噩梦惊回,天地改色。一天雷雨,幸而无事,居然重见妻孥,此诚意料所不及者。然寸心固怦怦然,针毡芒刺,不知何时可释也。”
看官你说吓人不?
在吓人之外,看官大概还会生出一个想法,慈禧的脾气咋那么大呢?
初读《庚子西狩丛谈》,老侯便这样想过。再读时,还这样想。不过现在,不这样想了。老侯已经知道答案了。那答案可用一句话来概括:是正偏之间的礼数,把慈禧压抑得太久了。
这话不妨从慈禧刚成为小寡妇那天说起。咸丰驾崩,皇后慈安和道光遗孀太贵妃乌雅氏,都有资格到咸丰灵前祭酒。慈禧没资格,只能眼巴巴在旁边瞅着。不久,慈安被封为母后皇太后,慈禧被封为圣母皇太后,看似差不多,实际上差大发了。小皇帝同治,明明是慈禧所生,她却不是“母后”。再者,两宫从热河起驾回銮,同治必须跟慈安同坐一辆轿车,而慈禧只能单坐另一辆。母子异车,虽亲反疏,你让她如何受得了?更可气的,是多年之后,光绪继位,一撮“帝*”以慈禧不过是先帝之妾为由,要求慈禧还权。这一件件一桩桩,在慈禧的心头,无一不留下深深的刻痕。文史学者金性尧对此有过透彻的分析,他说:“这种心理上积累下来的压力,加上性格上坚硬泼辣,便会由自卑曲变为反常的自尊,谁都必须听她的,甚至产生虐他性的报复心理。报复的对象又很宽泛,手段很残忍,对付珍妃即是一例。”
张荫桓当然也是一例。关于所谓受贿事件,张荫桓不过是受到一次极大惊吓,但慈禧对他的余怒,好像并没有完全消除。戊戌*变后,慈禧复以该大臣向光绪引荐康*等罪名,将他发往*,交地方官严加管束。到庚子年,圣谕与十一国交战之前,慈禧痛下杀手诛戮主和大臣徐用仪、许景澄、袁昶等人,已远戍*的张荫桓竟被牵连,一并*归佛国。
野史记载,慈禧有言,谁让她一时不痛快,她就让谁一世不痛快。这话我信。不是信她确实说过,而是信她确实做过。
慈禧的自我辩护
命运中的偶然性,不光让后世读史写史的人懵圈,有时也会让当事人懵圈。比方说,光绪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一日,直隶省怀来县知县吴永,绝对不会想到三天后他将从正七品官员一跃为四品知府头衔,而仓皇逃出京城的大清国慈禧太后,也绝对不会想到一个名叫吴永的基层官员,会陡然成为她的宠信之臣,宠信到让一群*机都好生嫉妒。
慈禧对吴永的宠信度,可用一事解读。光绪二十八年,吴在广东当道台的时候,老冤家岑春煊从四川调任两广总督,变成吴的顶头上司。这二人在慈禧“西狩”途中便矛盾重重,这回又岂能相安无事?果然不久岑便上折弹劾吴等十一位官员,而吴排在首位。事后庆亲王向吴透露,慈禧看到折子,对*机大臣说:“吴永这人甚有良心,想彼做官必不至于十分过坏。此折我且主张留中,如何?”“留中”也叫“淹了”,意思是不予答复,让它沉到水底,就当没收到。值班*机瞿鸿禨反对,说岑弹劾的不光是吴,因他一人而全折留中,与体制恐有不合。这话从逻辑上也说得通,但慈禧颇为不悦:“我只知道吴永这人很有良心,他做官一定不能错的。像吴永这样的人,岑春煊都要参他,天下可参之官多矣!岑春煊向喜参人,未必一定情真罪当。此折我总主张留中。”说完还拍了拍手。瞿仍然反对。慈禧勃然变色:“难道岑春煊说他坏的人,便准定是坏了么?我知道岑春煊的话并不十分可靠……我因吴永推想余人,亦未必一定准坏。”说完猛拍桌子:“留中,决计留中!我决计留中定了!”
看官你瞅瞅,慈禧拍了桌子,才让吴躲过一劫,也让另外十人暂避祸端。老侯由此推断,慈禧“西狩”期间跟吴的私下交谈,必然有掏心窝子的成分在内。老话说,当着真人不说假话,即便是谎话连篇的小人,也不可能一辈子没说过真话,你说是不是?
慈禧跟吴多次说起与八国联*开战的情由,其中或多或少有为自己辩护的成分。在老侯看来,这番说辞很值得后世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