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盈门(小说)
五枚金戒指(中篇小说)
中篇:五枚金戒指
一
王贵完全忽略了自己的母亲。
记忆中,母亲是那么慈祥,刚强。母亲的一个微笑,会给他带来欢乐与温暖;母亲的一个眼神,会给他增添无穷的力量。一进家门,看到母亲正在忙碌,他便感到了一种家的温馨。直到后来他成了孩子的父亲,还依然有这种特别亲切的感觉。
家,有娘在,就有一种暖暖的温情,就会有一种踏实的幸福感。
可是,在王贵失去父亲之后,在娘病瘫在床,生活不能自理,活动空间犹如被囚禁般蜗居在窄小的屋子里。王贵的内心顿时感到空落、寂静,他失去了娘带给她的欢乐与温暖。感到了一种丧失母爱的失落。从此,田间院落,一切可以活动的地方再也见不到娘的身影。王贵整个家族的所有成员失去了娘的关怀,生活失去了蓬勃旺盛的活力。
娘躺在床上,两眼久久地盯着一个地方望着,有时,很长时间都不眨一眨。娘在想什么呢?几十年来,娘一直都在忙碌,从未闲过,也从未静下心来思考问题。现在,娘身子不能动,大脑却在飞速运转着,她把几十年的陈年旧事都想起来了。她的意识跳跃着,往事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
二
娘两眼盯着窗口那块透明的玻璃,想象着亮光外面的精彩世界。窗外的世界是明亮的,充满朝气的。从院中的牲畜圈内传来几声羊的叫声,她想到了这些可爱的小羊,它们自由自在地嚼着苞谷叶片,发出清脆的响声。娘两眼无神地盯着,像要透过窗孔,看到它们。
几个发抖的小孩,哇哇哭叫着。她们一个比一个大一点,高一点。哭叫声也不同程度地起伏着,像一曲独特的、难懂的音律,震颤着、昂扬顿挫。
她拿着布袋,去找队长借粮。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饿死,她必须争取集体的救济,必须要让孩子活下去。她乞求着,说尽了好话,任满面的泪水无声流下。
那是一个寒冷的雪天,飞扬的雪花扑打着她的脸,冷风撕刮着她衣着单薄、瑟瑟发抖的身体。她不顾一切地在风雪中向前奔走着。
三
窗外暗了下来。看不见远处蓝莹莹的天,看不见急速飘动的云。黑暗无尽地延伸着,云层中闪现出几颗明亮的星。她和丈夫在乡村的泥泞道上跌跌撞撞,一脚深一脚浅地急速奔走着。他的背上背着她发高烧的女儿。从他们家到村卫生所有一段很远的坎坷不平的路,他和她穿过了一个村庄,穿过了一片很大的芨芨滩。
宁静的夜晚清脆地响起她和他杂乱的脚步声。村卫生所到了。夜空响起她敲房门的“啪啪”声。
灯亮了。群星震颤了一下,显出漫天的繁星。
四
她盯着窗外,继续着前一天的重复。她每天除了看天,就是回忆,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许多年都被她忽视了、淡忘了,现在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她盯着窗外。蓝天在变幻着,飘飞的云彩在一天中变出了许多不同的色彩。她望着飘飞的浮云,思绪也在飘飞起来。她又想到了她们。
那是一块黄澄澄、香喷喷的玉米面饼,她掰成均匀的五份,分散给自己的孩子,那是她用一天的劳动换来的。她衣兜里装了几片烤熟的土豆片,用扁担挑起两只榆条筐,去牛圈起粪。没到中午,她便感到很饿,心慌乱地怦怦狂跳着,脚步越走越慌乱。她的精神恍惚起来,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地瘫了下去。
五
她想看到王秀,盼着她来。她想看到王荣、王华、王富,想看到她的家孙外孙。她们都在干啥?这么长时间不来看我。真想她们啊!想的使人揪心。他们是不是抱怨我在小的时候打了他们?
那是他们第一次挨打。可榆条抽在她们身上,却疼在我的心里啊!
五月,田野一片青翠。通往学校的路边,有一条贯通南北的流水渠,几个孩子在渠边的草丛中寻找鸟窝,掏鸟蛋。她逮住了带头的王荣,用榆条劈头盖脸地一阵猛抽。几个小的吓呆了,哇哇哭叫起来。她打着,嘴里狠狠地骂着:“我让你逃学,我让你把弟弟往坏里带,你个不争气的东西。”几个小的也挨了榆条,打王贵时,她扔了榆条,泪水流了出来。
六
唯一没挨过打的就是王秀。
王秀十岁就成了她的帮手,做饭,带小弟王贵。
她得了一场重病,王贵险些被饿死。那时,王贵还不满一岁。手如鸡爪,王秀用面糊子喂他。王秀在那一年便休了学,照看弟弟,做饭,喂猪,早早便挑起了生活的重担。
王秀很懂事。她每天带着几个弟弟,剜草,拾废铁、纸板子、酒瓶子。买一角钱的糖,她都要给弟弟每人分一颗,自己的那颗舍不得吃,留给了最小的王贵。
王秀小小年纪便分担了娘所做的一切家务。
七
几个孩子逐渐长大,穷日子总算熬到头了。
王荣当上驾驶员,开上生产队的轮式拖拉机,娶了称心如意的漂亮媳妇张莉。
王华当了小队会计,也成了家。媳妇玉花持家能干,家里地里一把好手。
王富当兵复员后,被召到县武装部当了参谋。媳妇金萍在乡上当计划生育干事。
王贵务农,娶了水仙,和娘一块过。
她没有文化,却给儿子取了意义深远,很响亮的名字:“王秀,王荣,王华,王富,王贵。刚好是荣华富贵,金玉满堂。她们是在她精心哺育下茁壮成长的。她看到了她们成长的整个阶段,全部过程。她们是她全部的希望,生命的寄托。
八
她总是不能中断对往事的回忆。院中的那棵苹果树,叶子落净了,枝条向天空伸展着。远天浮动着一片白云。从投射的树影,她能判断出是早晨,中午还是下午。她静静地躺着,除了王贵给她送来一日三餐。或者给她翻身,换尿布,她整天连一个人影也看不见。她感到了一种被遗弃的可怕的孤独,一种被最亲的亲人抛弃了的恐惧,心中涌出的温情渐渐淡漠。她感到了自己的心被几把锋利的匕首深深刺疼,而那些匕首竟然是她不孝的儿子。
她的儿子已今非昔比!
王荣富得冒尖,前后两院砖房,养着链轨机子,收割机。
王华调到乡农经站当经管员,买了私家车。
王富调到城建局当副局长,金萍也调到了计生委。
他们都是忙人。除了初一来看她,再没有送过一个脚步。
她真想回到自己的青年时代。她想起和老伴带着儿子闯过的一道道难关,儿女们依偎在她的身边,一家人其乐融融,那时,他们一家就像拧在一起的一股绳。
可是,后来呢?她们都翅膀硬了,搭起窝,过自己的日子了。从此,在无形中,她把她的儿子失去了。儿子成了儿媳妇的人,成了温顺的小羊,听任媳妇的摆布。儿子不再是从前的儿子了。
她真想自己的孩子,真想看到她的王秀、王荣、王华、王富。可她只能看到王贵,她的其他的儿女一个也看不到。他们小的时候是多么依恋她啊!她给她们吃,给她们穿,供她们上学,对他们精心呵护,可现在,在她依恋她们的时候,却是一个影子也看不到!她时时在猜想:他们在干什么?她盼望着他们中的某一个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一切幻想都化为泡影。这种无望的等待加深了她内心的痛苦。人都说母子连心,可他们怎么不知道娘的心啊!娘在想你们啊!现在,娘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每时每刻想你们。
天寒地冻,娘会想起:她的孩子们、孙子们穿棉衣了没有。是不是出门在外,别冻着了。她一个个地想着他们,把她的子孙后代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做好吃的了,她又会想起,那个儿子还没吃上,那个孙子也没吃上。她舍不得吃,她要留给他们。
她一会儿想到了王秀。她也上岁数了,该好好地照顾自己了,她的儿女对她孝不孝?生活过得好不好?她又想到了王荣,他是老大,下的苦多,十几岁就背麻袋,老是胸腔疼,早早就挣掉了,年青时候就落下病。
还有王华,开着车经常在外面跑,包里背着钱,还爱喝酒。醉了怎么开车,不要把钱丢掉了。唉,王华真是不能让娘放心。最省心的是王富,有公家管着,不愁吃,不愁穿,日子过得无忧无虑,最让娘放心。
王贵的负担最重,可当娘的却帮不上一点。他显得比他的几个哥都老,都快成小老头了。唉,当娘的哪能放下心啊!
王贵说:“妈,你尽是操的闲心。你的儿子媳妇、孙子哪个都比你过得好,你就把心放宽吧。”
娘也知道他们过得很好,可她由不得自己。王秀已到了老年也知道他们过得很好,可她由不得自己。王秀已到了老年了,王荣、王华、王富、王贵也到了中年,可她仍然觉得他们是孩子,还得她操心。她由不得自己。
王贵时时对娘说:“妈,你的儿女都是有本事的,他们的知识和才能远远超过了你,你还用的着为他们吃饭穿衣操心吗?”
娘总是说:“他们再有本事,在娘眼里,还是孩子,娘还得操心他们。”
王贵无奈地摇着头,叹息着:“你操心他们,谁操心你呢?”
娘宽厚地笑笑:“他们都很忙啊!”
王贵能理解娘的这种心情。自从他当了孩子的父亲,这种对子女的爱从娘身上延续到了他的身上。可怜天下父母心,这是古人留下的至理名言,尽管小一辈还不能真正地理解这句话,但在他们成长起来,为人父,为人母,就能把这句话读懂,并且,还会感叹地说出:“父母的心在儿女上,儿女的心在石头上。”他觉得这句话应该是天下父母用她们的心,她们的血,她们对人生的体验和生活的积累,凝聚而成。
王贵从娘身上学到了一种高尚的品质,他把这种品质溶进了自己的血液中,使之发扬光大。
母亲是无罪的,她生下的儿女更不应该和她成为毫不相干的仇人。
王贵想告诉娘:“你的儿女不来看你,他们把时间都用在打麻将,和朋友吃饭喝酒,陪情人购物跳舞,养宠物狗上面呢,谁还会想到变成累赘的你呢?”
王贵怕娘听了伤心,没敢说。
九
娘的情绪日渐消沉,身体也一天天的消瘦下去。水仙娘也病情加重,水仙一时脱不开身,初一走了以后,就没回来过。
家中只有王贵和娘。
元宵节过后,村上开了村民大会,要征用村上的部分房屋和土地,修建水上公园。王贵的房子和五亩责任田被列入征用范围。
一时,征用土地和房屋拆迁成了村民谈论的重点话题。
老大王荣听到消息马上找到王贵家。他对王贵用命令似的口气说:“征房子搞评估的来了,你让他们把我的两间伙房单独做评估,免得搅在一块不好算,没想到早早没拆,现在还派上了大用场。老四,你真是好运气,赶上了房屋拆迁,这一下,几十万就到手了。”
王贵气呼呼地说:“大哥,你的手也伸得太长了吧?两间伙房,木料你尽管扒去。拆迁跟你有啥关系?难道地皮子也是你的吗?你没看一下土地使用证上写着谁的名字?”
王荣涨红着脸,用生硬的语气问:“两间伙房是我的你该承认吧?我要的是公家的钱,又没有要你的。”
王贵没好气地说:“你要不讲理,自己去找拆迁办的人去说,看他们能不能给你。”
王荣高声说:“找谁他也不能把我的房子变成别人的。谁要敢占我的房子,我让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王贵愤愤地想:光想着要房子要钱,来了连老娘都不看一眼。这个老大是怎么当的?难道是气昏头了?
十
王荣分别给王华与王富通了电话。明确表白了他的态度:这两亩多地的庄园,有娘的一份,娘的那份不能让王贵一人得去。娘是大家的娘,必须人人有一份,不能让王贵独得。
王华没有明确表态,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王富是懂政策的,他坚决反对老大的做法。他果断地说:“娘的这份谁也不能要,全部归老四。虽然是大家的娘,但谁也没管过,娘一直跟老四一块过,谁也没有理由去要那一份。老娘现在生命垂危,再不要惹娘生气了,谁家的日子不比老四好呀?”
王荣被说的脸红起来,把共同分钱的念头打消了。
十一
娘日渐消瘦,只剩一把柴了。她见不到儿女、孙子,想她们想得厉害。同时,她又感到伤心。她不明白,儿女怎会这么狠心,会忘了生他们的娘。有时,她产生了疑惑:父母和儿女是不是前世注定的冤家?为什么在最亲的人当中,会产生矛盾?闹的父子反目,兄弟相残,这究竟是为什么?
娘想得头疼,也无法弄清其中的原因。
王贵仍然很忙,每天忙得昏天黑地。
整个正月,几乎没有人前来拜年。许是水仙不在,想来拜年的人怕给王贵带来麻烦,或是其它的什么原因。以往春节门庭若市的庭院,现在显得格外冷清,没有一点节日的气氛。
春节就在平淡,冷清的日子里渡过了。
十二
二月二,水仙回来了。她安葬了自己的生母,带着悲痛与感伤回到自己的家。
水仙显得疲惫而憔悴,两只明亮的大眼失去光泽,清秀的瓜子脸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身体也消瘦了很多。也许是因为悲伤过度,她像变了个人似的,脸上冷若冰霜。
家已脏乱的不成样子了,娘瘦得成了皮包骨,王贵突然之间瘦了许多,苍老了许多。看到娘跟王贵成了那样,她忧伤的心又增加了几分感伤,泪水在眼眶打转,终于控制不住地顺着脸颊流下来。
她初一走时给几个嫂嫂安顿,让她们多来一下,照顾娘。没想到她们竟然一个也没有来。扔下一个不会做饭的王贵和一个病瘫在床的娘,这一个月是怎么过的啊?难道她们全是铁石心肠,把娘遗忘了吗?
她把炉火生旺,给娘擦了澡,换上新买的内衣,内裤,然后开动起洗衣机,一边洗,一边把几个房间打扫清理了一遍。她很少说话,两手只是发狠地干,不停地干,似乎要以这种方式,消除心中的不满。她对家人从来没有产生过怨恨。现在,她总算认清了这些所谓的亲人的真正面孔。她的冷漠与无声,使王贵感到了一种潜在的精神压力。他问了她几个不相干的话,她都冷漠地没有回答,似乎一开口,就要引起一场大爆发。
像事先约好了似的,中午时分、王荣、王华、王富携同张莉、玉花、金萍,还有她们的孙子,同时涌进了王贵家。一时,客厅和卧室被塞得满满的。
水仙为客人让座,吩咐王贵:“快去烧水,我刚回来,连喝的开水也没有了。”
水仙房间还没打扫完。她一边忙,一边说:“你们先坐,我马上就忙完了。”
张莉扭着屁股,在客厅转了两圈,想要帮水仙干点什么,终于没有找到可干的活。她嘻嘻笑着,用大嗓门对水仙说:“你忙,我去看看妈,好长时间没来了,今年过年比那年都忙,你来他往的,也没忙出啥名堂。”
玉花也随即跟音。她说话又急又快,像炒爆豆一般:“我今年也格外忙,初六一过,就开始练秧歌,十五一过,又出了一趟远门,这不,才回来还没两天。”
金萍“啊”了一声,细声细气地接口说:“你们还叫忙啊!初八我就上班了,单位上的人一天一家,整整排了一个正月,总算是把年拜完了,忙得连老娘也没顾上看。”
妯娌三个一头扎进娘的房间,陪娘说话去了。
王荣三兄弟从抽屉翻出扑克,玩开了斗地主,其余人围了一圈观战。客厅和卧室虽然喧闹声不断,但因为屋内穿梭的人少了,屋内显得清静了许多。
看到满屋子等吃的客人,水仙扔下手中的活进了厨房。不知是痛失亲娘的悲痛还没减轻,还是因为对来客怀有成见,她的神情有点恍惚,完全失去了以往的那种热情。她时常心不在焉,有时愣愣地出神。她的精神承受的压力太大了。婆家娘家,在短短一月间发生的事,几乎把她击垮了。她拿出骨头、鸡、鱼,把骨头下进锅里,开始拣菜。她无奈地暗自伤怀:年都过完了,这些所谓的最亲的亲人还不放过我。她们的消息可真灵啊,早不来,晚不来,为什么非要奔着我来?她们还嫌我累得不够吗?她们可真能做得出。
她不慌不忙,失去了以往的那种利索。她一边做一边暗自伤神,都是多年惯下的毛病,啥时来都是坐等着吃现成的。都是同样的人,为什么我的命会比她们贱呢?
几个小娃跑进伙房,看到奶奶还没有炒菜,又一起跑了出来。
王荣三兄弟斗了一会地主,肚子咕咕叫了。他向王贵喊:“拿些麻花来。先吃一点垫个底。”
王贵摇着头:“没有麻花了,馒头也没有了,就等着吃饭吧。”
王荣说:“做了些啥好吃的,现在还没好吗?”
王贵说:“你们又没有事先打电话,啥准备也没有,水仙也是今天才回来,回家就忙,还没有闲一分钟呢,你们就先忍一忍吧。”
王富说:“他们几个呢?真当客人了,也不说帮帮水仙,搭把手不是做得快一些吗?”王贵说:“她们在陪娘说话呢。她们啥时不是这样?我可喊不动。”
王华说:“老大,还是你权威大,你去下令吧。”
王荣说:“我可不敢惹那些老虎。没事,这些天大鱼大肉吃着,饿一阵瘦不了。”
王富说:“来,继续玩。”
王荣,王华连说:“好,好。”
水仙从厨房出来,端了一碗揪片子进了娘的房间。张莉忙站起身,接过碗,笑着说:“我来喂妈,自进了王家门,我还没有给妈端过一碗饭呢。”
玉花也站起身,不好意思地说:“饭熟了,我们还在喧闲谎。我去帮着端饭。”
金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说:“我也去帮忙。”
王荣他们哥几个把牌一推:“开饭了,不玩了。”可等了很长时间,也不见水仙端饭上桌。玉花,金萍进了厨房也没见出来。
王荣进厨房一看:肉在锅里煮着。煤气灶上一边炖着鸡,一边炖着鱼,生菜在盘子里放着,三个火全占着。菜,水仙还没动手炒呢!
玉花和金萍似乎插不上手,正在和水仙闲喧呢。锅里、盆里没有汤饭,原来水仙只给娘单独做了一碗。王荣不由得又坐回原位,气呼呼地喊了声:“继续玩。”
十三
五点才开饭。
荣华富贵拉开阵势在喝酒。王贵没敢多喝,今天水仙情绪不好,不能惹她生气。他们几个像似放开了酒量,一个个喝得满脸通红。水仙看王贵显得有些畏缩,强笑着说:“想喝,你就多喝一点吧,我回来了,让你也过一次酒瘾。”她望着王贵,心疼的泪花在眼眶打转。看面目,王贵比他三个哥都显得老。
太阳下山了,暮色越来越重。王荣、王华、王富、王贵还在喝着。借着酒劲,王荣又提出两间伙房的事。拆迁办已入户评估了,他现在提恰到好处,何况,水仙是最通情达理的。
水仙的为人和性格果然被王荣两口子摸透了。她爽快地说:“既然伙房是大哥的,评估时就分开吧,该多少,拿多少。”
王富说:“我提个建议,伙房大哥得可以,可地皮是老四的。把这两者区分开,才是最合理的。”
王荣站了起来,指着王富说:“你是咋么说话的?没有地皮子,能有房子吗?亏你还是城建局的。”
王富耐心地说:“你看土地使用证上是谁的名字,不是老四和水仙心好,你连边都沾不上,别不知足了。”
王荣眼一瞪:“放屁,有你什么事?让老四和水仙说,她们要不给,我连二话都不说。”
水仙说:“拿去吧,多一点,也富不了,少一点,也穷不死。何必闹得兄弟反目呢?”王荣自豪地说:“就是,你们这些男人,还不如一个女人。”
突然,王富的小孙子从老太房中跑出来,大声喊:“大爷爷,老太奶让你们都进去呢!”
十四
娘两眼深陷,两腮凹了进去,娘瘦得脱了相,两眼迟滞无神,刚洗过的发丝,越发显得白了,蜷缩在被窝里的身子,更加小了。一个月没见娘,没想到娘的身体衰竭的这么厉害。王荣、王华、王富的心颤抖了。他们光顾了玩扑克,喝酒,也没在第一时间进来把娘看一眼,陪娘说说话。这许多年来,他们竟然忽略了自己的亲娘,忘记了给他们生命的根源。他们和娘生疏了。心与心拉开了距离,越拉越大了。他们给娘应给的关心与爱,照顾与时间,都在酒场子上与麻将桌上白白流失了。哪怕只抽出一丁点时间,陪陪娘,给娘端碗饭,送口汤,也是一个儿子的心啊!而这么一点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他们都没有做到。儿子的心啊,在哪里呢?
娘两眼无神地盯着他们,眼中流露出一种既疼爱又失望,既热情又冷漠,让人看着生疏,无法捉摸的光。那种眼光只是迅速地一闪,便消失了。随即,她把眼光投在大儿子脸上,费力地,低缓地说:“你们兄弟不要吵了,你是老大,你要给兄弟做出榜样,我没有几天日子了,我走了,这个家你要带个好头啊!我有五个金戒指,你们五家,一家一个,给你们留个纪念吧。”王荣泣声喊道:“妈,你不能走啊,我们还都没有孝敬你呢。”
娘安详地望着王荣,语重心长地说:“王贵最老实,他对我已经尽心了。他小,你们几个当哥的要多帮他,他有不对的地方也要让着他。”
哥几个连连点头:“嗯,嗯。”
王富说:“妈,你就放心吧,我们会照顾老四的。”
娘满意地露出了笑脸。
十五
回家的路上,张莉和玉花结伴而行。她嘻嘻笑着,放低声音说:“真可笑,老婆子对她的儿子夸下海口,给每家一个金戒指,她拿什么给?五个呢,连她自己都没戴过。嘻嘻,真是笑话。老婆子是不是哄着让她的儿子开心,对她尽孝呢!”
玉花撇着嘴说:“妈是脑子不行了,犯糊涂呢。你看水仙,原先多水灵的一个人,整个被妈与娘家拖垮了。老太太这样活着,也是活受罪,还不如早早走了呢,大家也都解脱了。”
张莉说:“老婆子祸害不够还能走?她内脏好着呢,我看,一时半会还不要紧。唉,啥时候是个头呢?”
玉花说:“幸亏没有让大家管,我是没有那个耐心。”
张莉提高声音:“凭啥?上百万的家产她得着,她不管谁管?”
玉花缓缓地说:“这就是世道不公的地方,娘又不是他老四一个人的娘。”
张莉说:“他们弟兄也太好说话了,本来人人都有一份,他们也不争,就让老四一个人得了。”
玉花说:“大哥不是没争来吗?不行,还得让他们去争,不能让老四一个人独吞了。”
张莉兴奋起来,连声说:“对,对,他们是王家的人,王家的事情让他们去说。我俩算什么啊!”
玉花说:“对啊,他们不出头就跟他们闹。”
十六
水仙对娘说:“妈呀,你是不是糊涂了?你哪有金戒指给他们啊?”
娘说:“你忘了,那年你爹出车祸,人家赔了一万块钱,你给了我,我连一分钱都没花,你就用这钱买五个戒指,一点都不要剩,要是钱多出个百儿八十的,你把你的戒指加大一点。妈一辈子没有给你们苦下什么,只有这个戒指了。”
“妈……”水仙的眼中涌出了泪花。
“唉!”娘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望着房顶愣愣地出神。
她看到了她的儿子,她的老伴。
十七
王荣、王华架不住媳妇的枕头风。为了把事情做妥,把握性更大一点,他俩专程去县城律师事务所咨询了律师。律师的回答和王富说的基本一致,他们完全失望了,只好无精打采地回家复命。
现在,她们所惦记得只有娘许下的金戒指了。
可是,娘哪有钱给他们买戒指呢?
此后,张莉、玉花往水仙家跑得勤了,有事没事都要过去转转,看看娘,和水仙闲谈一会天。
娘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脑子也一会清楚,一会糊涂。也许是娘把许下的戒指给忘了,在张莉和玉花面前,娘从未提过戒指的事。她们俩妯娌一次次地去娘屋里,也没有听到娘提起戒指。她俩也不好直接问。逐渐的,她们对娘的话产生了怀疑,不再惦记戒指了。从此,很长的一段时间,她们又像以往一样,不去水仙家看娘了。
她俩都是很务实的人,对那些虚无的东西,不抱有太大的希望了。
十八
这年清明,王家人出现了有史以来的统一。老少几十口,全部集中在王贵家。
娘的生命到了人生的最后。他们全部集中在娘的房间,围得水泄不通,屋里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张莉抓住娘的手,大声唤着:“妈,妈,你醒醒,你醒醒啊!”一只手迅速地在枕头下摸了一遍。
玉花也喊着:“妈,你不能走啊!我还没有伺候你一天呢,你要让我也尽尽孝心啊!”她两眼紧紧盯着张莉的那只手。
王秀对兄弟几个说:“医院吧。”金萍说:“妈已经不行了,就让妈安心的走吧。”
张莉抽出了那只手,拖着哭声说:“妈也总该醒醒,再看我们最后一眼呀!”
娘的眼皮动了动,又沉重地合上了。突然,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显得异常激动。王富喊了声:“快叫老四和水仙,娘有话要说。”
王贵和水仙来到娘的床边。水仙抓住娘手,轻轻抚摸着。俯下身,对着娘的耳朵,轻声喊:“妈,我是水仙,你能听到吗?”
娘的眼皮抬了一下,费力地睁开了。她的眼中失去了光泽,只有两个黑眼球在微张的眼皮的缝隙中闪现出来。她的干枯的手从水仙的手中抽出来,往上举了举,像要抓住什么,又无力地落下了。她费力地扭动着身子,像鼓足了生命中的最后一点力气,嘴唇颤动着,呼吸猛然慌乱,急促起来。
在场的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娘的脸上。水仙把声音加大了一点:“妈,你有话说吗?是不是戒指的事?我这就给大姐和嫂子。”
娘顿时安静下来,脸上露出宽慰的,满足的微笑。
水仙从抽屉里拿出五枚戒指,给大姐王秀、张莉、玉花、金萍每人一枚,自己留了一枚。
五个女人手心捧着形状统一,分量一致的黄金戒指,内心沉甸甸的。不同的心产生了不同的感慨,又产生了不同程度的波澜。
五枚戒指,金光灿烂,像五颗圆形的心,捧在五个女人的手心。
水仙哽咽着说:“给爹的赔命钱,娘让我买了戒指,这是娘唯一要了的心愿。”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娘的脸上。
娘安祥地静躺着,将那丝微笑永远定格在那张饱经风霜,苍老而慈祥的脸上。
“妈!”屋内发出一声撕人心肺的哭叫,所有人都齐刷刷的跪倒在地上。
娘安详地,静静地走了。
屋内传出一片震天的哭声。
图片来自网络
选自吴金泉中短篇小说集《五枚金戒指》。新疆人民出版总社、新疆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
作者介绍
吴金泉,笔名:驰骋,自由撰稿人。湖南毛泽东文学院第五期新疆作家班学员。发表诗歌、散文、中短篇小说五十余篇。部份作品被精品集选用。出版短篇小说集《水的童话》中短篇小说集《五枚金戒指》《故土》《旋转的花裙子》《古道啸声》。系吉木萨尔县政协委员,文联理事、副秘书长,作协副主席,《回族文学》杂志社签约作家,新疆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