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凡人修仙传
原创薛传鹏
话说共工与颛顼（zhuānxū）争帝，败而发怒，头触不周山。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山川灵气都流到东南去了。明清人文之盛，偏重东南一隅。余姚，前有王阳明，后有黄宗羲；山阴，前有徐文长，后有张岱；苏州，前有唐伯虎，后有金圣叹。好，就说金圣叹。
万历三十六年（年）三月初三，金圣叹出生于长洲县金墅镇憩桥巷。当时的苏州府管辖长洲、吴县、吴江、昆山等县，金墅镇位于苏州城西北四十五里处太湖东北岸。虽然金家九代都杀猪宰羊，但家中始终供奉孔夫子圣像，希望出个读书人。才子名士的身世，往往被神秘传说的光环笼罩着。金圣叹母亲临盆时，也发生了灵异事件，家中供奉的孔圣人竟然长叹一声，家人惊异不定，不解何意。虽不知吉凶，但毕竟与圣人有联系，就给他取名圣叹。三月三是我国多个民族的传统节日，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拜轩辕。传说这一天又是文昌君的生日，金圣叹便获得了文曲星下凡的美誉。
圣叹七岁时，手持片瓦，趴在井边，想扔下去，又一想，扔下去再也出不来了，踌躇良久，忽地投入，果然出不来了，归而大哭！这么小的年龄，就能感受到人生的无常、无奈和伤感，对一个七岁的儿童来说，无疑是过于早熟了。十岁入塾以后，临窗诵书，每至薄暮，书完日落，窗光苍然，他不止一次地沉浸在日落时分的苍茫意境中。黄昏日落的意境难以言说，其中包含了光阴易逝的伤感成分。
少年金圣叹对儒家经典不怎么感兴趣，喜读《西厢记》《水浒传》。这些书被认为很黄很暴力，这不是少儿不宜么？他读了《西厢记》，悄然废书，卧在床上三四天，不茶不饭，不言不语。塾师徐叔良先生见而惊问，圣叹就实话实说了。徐先生叹道：孺子真是世间读书种子！
天启二年(年)，金圣叹十五岁时，师从文学名家王思任。王思任，字季重，号谑庵，浙江山阴人，万历二十三年进士。“吾越乃报仇雪耻之国，非藏垢纳污之区”这句名言，就是他说的。王思任历数天下高才，有左丘明、宋玉、庄子、司马迁、陶渊明、老杜、大苏、施耐庵、王实甫，这直接启示了金圣叹后来的“六才子书”之说。这一年，金圣叹考中秀才，后来，却不止一次地因游戏科场而无缘功名。
关于金圣叹的游戏科场，《哭庙纪略》、《柳南随笔》、《清代七百名人传》都有记载。人们说他倜傥不群，狂放不羁，轻视功名，其实，他十分渴望建功垂名，他以高才奇才自居，讥笑其他秀才庸俗愚蠢，故而不屑通过科举常途入仕，而是希望名动天子，立登要路。但，自古哪有场外举人、榜外状元？有几人能像姜子牙、诸葛亮那样，由隐士直接到军师再到丞相呢？
天启七年()，金圣叹二十岁了，前途仍无亮色。有没有一条道路，施展自己横溢的才华？有没有一种方式，使自己快速扬名立万？金圣叹苦苦思索着。
附近吴县有一个叫叶绍袁的人，做过国子助教，官至工部主事。因看不惯魏忠贤专权祸国，以母亲年老为由，辞职回家。他有八子五女，皆才貌双全。第三个女儿叶小鸾更是天生丽质，诗文俱佳，然天生忧郁气质，多愁善感，对月流泪，对花伤情，仿佛是林妹妹的前身。
彩云易散，明珠易碎。叶小鸾十七岁时，出嫁的前五天，病死了。七十天后，她大姐叶纨纨因悲伤过度，也死了。连死两个女儿，父亲叶绍袁自然痛断肝肠哭天抢地。然而，他家的悲剧这才开头。两年后，叶绍袁第二子又死。刚把这死孩子埋了，叶绍袁母亲去世了。办完母亲丧事，还没喘过气来，第八个儿子又走上黄泉路。叶绍袁妻子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也吐血而亡。
叶绍袁快疯了。
不怕你不信神，就怕家里有死人。叶绍袁就满世界寻找大师，给死去的亲人招魂做法。谁的道行高超？谁的法术灵验？有人说，长洲有个泐(lè)大师，能自由穿梭阴阳两界。叶绍袁不惜重金，赶赴长洲。
这泐(lè)大师何方神圣？就是金圣叹。
金圣叹说自己是六百多年前智顗(yǐ)的弟子。智顗(yǐ)是佛教天台宗祖师，曾享受陈后主的国师礼遇，曾受到隋炀帝杨广的两次邀请，到扬州讲法。金圣叹在苏州一代扶乩(jī)降坛，生意火爆，要想做法事，必须提前预约，排队挨号。金圣叹的神坛，天启七年(年)开张，到叶绍袁来请时，七八年了，老司机了。
什么是扶乩(jī)呢？就是用Y字形或丁字形树枝，在铺有细沙的木盘上快速写字。写得飞快，旁人看不懂，大师当然看得懂，鬼神附体嘛。大师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出来，旁边有记录人员。整理成文字，就是乩文了。这些文字，都是极为古典的诗词文章，大师再逐句解说。扶乩的成果，因个人的文化修养而有所高低。《上清经》、《太乙金华宗旨》、《唱道真言》、《吕祖全书》、《关帝全书》是必修教材，东晋时期，扶乩就已经进入非常成熟的应用阶段。
金圣叹是奇才，凡事不做则已，做则气势不凡，从形式到内容均高常人一等。他要降临作法，先派人到事主家中布置场地，准备好神坛、佛像、太师椅、香炉等物，然后他在众人拥簇下，坐着彩车灵座姗姗来迟。
金圣叹，噢，不，泐(lè)大师，泐大师来到叶家了，下车伊始，便泼墨挥毫，唰唰唰一口气画了四幅花卉，分别是牡丹、荷花、菊花、水仙，精妙绝伦，墨韵飞舞，技惊四座，观者叹服。令人挂置佛前，作天女之花供着。泐大师一袭白衫，披发跣足，手持桃剑，挥舞一番，然后端坐莲花座上，面容悲悯，俯视众生。
曾经的朝廷官员叶绍袁匍匐地下，惟恭惟谨，低声询问母亲、妻子、儿女在阴间的情况，他们都安好吧，没事吧？
泐大师道，无事，勿忧，太夫人已经投胎转世，托生富贵之家；你的前身是秦少游，你夫人前身是苏小妹，所以生生世世为夫妻；你两个儿子因悟世事无常，于是脱俗离家，现皆为高行法师；我在慈月宫建造了一所无叶堂，招收女子亡灵，现有三十多人，你大女儿叶纨纨就在其中，现在法名智转。
叶绍袁急切道，三女儿叶小鸾今往何处？
泐大师道，缑（gōu）山仙府。
叶绍袁道，能否招来一见。
仙路遥远，此事甚难。
叶绍袁哭泣恳求，泐大师方答应派人派车。经过泐大师与仙府的努力沟通，夜半时分，招得叶小鸾香魂一缕。
下面是泐大师与叶小鸾的对话。
问：曾犯杀否？答：曾犯。曾呼小玉除花虱，也遣轻纨坏蝶衣。
问：曾犯盗否？答：曾犯。不知新绿谁家树，怪底清箫何处声。
问：曾犯淫否？答：曾犯。晚镜偷窥眉曲曲，春裙亲绣鸟双双……
这是叶绍袁《续窈闻》中的原话。说的是什么？我们解释一下。
泐大师问她，曾犯杀生吗？叶小鸾说，曾经杀生，我曾让小丫鬟灭除花上的细虱，也曾让她拿轻纨小扇扑碎蝴蝶翅膀。曾犯偷盗吗？叶小鸾说，曾犯偷盗，曾在人家大树下，偷听过别人的洞箫清音。曾动淫心吗？叶小鸾说，动过，对镜梳妆时，我看自己弯眉如月，也曾在衣裙上刺绣比翼鸟。
泐大师盛赞叶小鸾，这是六朝以来，温庭筠、李商隐等人耗尽心血熬白头发也写不出的，你却能随口应答。
这段精心设计的对话，句句出人意表，句句发乎至情，塑造出一个与清规戒律相抵牾（w?）的活泼生命，和天真烂漫的少女尘心，为叶小鸾本真形象灌注了新的灵魂，抚慰了她父亲叶绍袁那颗破碎的心。叶小鸾其人其事，就这样在江南大地上流传，成为一个魅影重重的奇丽传说。金圣叹靠着他的诡思奇才，预设情景，渲染气氛，集编剧、导演、主演于一身，震慑了大批吃瓜群众，征服了众多江南文士。
江南文士中有一个人叫钱谦益，当时相当有名，不过后来名声不怎么好，因为他后来投降清朝了。崇祯初年阁臣之争，钱谦益被排挤，免职回乡，已在苏州赋闲七年多，心中烦乱，也请泐大师排忧解难。泐大师道，你知道你是谁吗？钱谦益说，不知道。泐大师道，你的前身是慧远。慧远，东晋时期的高僧，佛教净土宗开山祖师。泐大师引经据典，辩才滔滔，使得钱谦益深信不疑，欣然作《仙坛倡和诗》十首和之，并撰《天台泐法师灵异记》力驳世人的怀疑。
一个是声名显赫的赋闲官员，一个是早慧狂傲的后起之秀，一唱一和，泐大师更是声名远播。信者奉之为神，但恨者骂之为魔。
从后世看，金圣叹是一个文学批评家，一个大才子，他怎么还装神弄鬼？金圣叹有一子三女，他也没个正经工作，不弄点灰色收入，一家人的吃穿用度怎么办？你说他不是“不亦快哉”么？不亦快哉三十三则，仔细读读：还债毕，不亦快哉；媳妇拔金簪送当铺，可供饮酒三日也，不亦快哉!背后是贫穷，是困顿，是苦哉，这只是一个乡间老书生的苦中作乐。金圣叹也不懂经营储蓄，有钱就花，不管来路，不问多少。廖燕的《金圣叹先生传》记载了这样一件事：金圣叹有个朋友叫王斫山，豪侠慷慨，一掷千金。看金圣叹生活困顿，就赠给他三千两银子（折合现在人民币二百多万），让金圣叹放高利贷，利息归你，最后本钱再还我。才一个多月，就让金圣叹挥霍一空。他还说，这些钱放在你家，空让你落个守财奴的名声，我已经替你发放出去了。
明崇祯十七年、清顺治元年(年)的改朝换代，使他的壮年时期几乎与明王朝同时结束。扶乩生意越来越少，门可罗雀了，本来就早衰的金圣叹，经历了天崩地裂之后，在亲友离散、贫病交加、功名无望等一系列因素的刺激下，他才三十七岁，心理和生理都提前进入了人生的晚年。金圣叹在诗中一次又一次地哀哭亲友的离去：“亲友几人兵甲后”，“父老江东尽”，“旧人书里失，新哭巷中多”。此时的他，没有像朋友那样慷慨赴死或是反清复明，但沧桑巨变还是对他的心灵造成了强烈冲击，使得他一度志在归隐。
他少年时期建功立业之志，后来表现为英雄失路之悲、高才被屈之痛。何以解忧？唯有佛经。大量的佛书使金圣叹认识到浮生若梦、生死迅疾、富贵难求。他体衰多病，越来越深刻地体会人生世间乃如弱草，春露秋霜，宁有多日？在《唐才子诗》、《杜诗解》的评点中，他多次描述了功名无成的痛苦心境。
随着时间的推移，顺治十年前后，金圣叹对于清政权的抵触情绪逐渐淡化，固有的功名抱负开始复苏。孔子曾经曰过，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圆觉经》曾经曰过，念念相续，循环往复，种种取舍，皆是轮回。庄子曾经曰过，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为命，德之盛也。在儒释道思想的影响下，他的出处去就观念变得有些圆融了。
顺治十七年(年)正月某日，金圣叹正在评选唐诗，一个叫邵点的朋友从京城回来，带来一个令他激动的消息：顺治皇帝看到他评点的《才子书》了，说，此是古文高手，莫以时文眼看他。金圣叹立时泪奔了，面向北方，对着空气磕头跪拜。终于有人读懂我了，一直向往的破格录用的梦将要实现，能不狂喜吗？写诗写诗，不写则已，一写就是八首。试看其中一些诗句：
金殿近臣闻最切，九天温语朗如神。（金圣叹《春感八首》之一）
何人窗下无佳作，几个曾经御笔评。（金圣叹《春感八首》之二）
大意是，皇上，您夸赞我的话，语气温润，清朗如神，朝中近臣听得真真切切。谁的书窗下没有佳作呢，但又有几人能得到皇上您的御笔评点？他激动不已，终日巴望着顺治皇帝召见他，就象汉文帝召见贾谊那样。
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还没等到顺治召见他，年正月初七，这个《甄嬛传》里的多情种，实际上反人类的屠夫，崩了。二月初一，哀诏至苏州。金圣叹悲痛不已，写下了《辛丑春感》一诗，悼念这位“知己”皇帝。
全省的官员也都哭了三天，同时禁止结婚宴乐。在这普天同悲的日子，偏偏出了一档子事。吴县县令任维初捞了三千多石粮食，差不多是他四十年的收入。这一下激起苏州民愤，即三尺童子皆怀不平。一百多个读书人越级上告，状呈江苏巡抚朱国治，要求罢免任维初。官官相护嘛，朱国治下令逮捕，众书生作鸟兽散，只抓住十一人。需要说明的是，这十一人中没有金圣叹。朱国治又上报京城，说苏州刁民倡乱抗税，目无朝廷，惊动先帝之灵。
其他读书人又写了哭庙文，到文庙对着孔子像大哭。哭庙是明朝时期盛行于苏州一带的习俗，每当官府有苛政、冤案、恶行等时，读书人便会聚集在孔庙，向圣人哭诉。这，这管用吗？明朝的时候，往往奏效，现在换清朝了，官员们不理会这一套。
由于带头闹事的都是读书人，归苏州教谕（教育局长）程翼仓管。于是朱国治要求程翼仓写出黑名单，一个都不能少。上百人的名单，程翼仓怎么写得出？他就写了几个有影响力的名人，此中就有金圣叹了。审讯时，金圣叹觉得自己冤枉，他高声大呼，先帝呀先帝呀。审讯人员恼了，现在的皇帝刚登基，你大呼先帝，你这不是诅咒当今圣上吗？照脸打!啪啪啪，啪啪啪，打了三十个耳光。
三十个耳光是小意思。朱巡抚又找到一个小偷和两个在押的读书人，捏造金圣叹的黑材料，说他曾经写信给郑成功，还用稿费资助郑成功反清。于是，勾结境外敌对势力，阴谋颠覆政权，罪名成立，解送江宁（南京），只等秋后问斩。
泐大师虽能穿梭阴阳两界，却无法穿墙，阿弥陀佛也不能使他越狱，夸赞过他的先帝也无法庇佑。江宁狱中的金圣叹忽然想起早年的一个梦。他评三国时，看到关二爷千里走单骑那段，还带着刘备的两个媳妇。两个年轻女人，美色当前，你没动过心吗？能始终以礼相待吗？我金圣叹表示深深地怀疑。那么，当夜就做了一个梦，关二爷手持青龙偃月刀，对他行礼道，金先生，关某要送你一车金。梦醒之后，金圣叹觉得关二爷要送一车金，一定是怕自己揭发他的丑事，于是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直到这时，金圣叹才明白过来，送的不是一车金，而是一车斤！车斤组合，不是斩吗？坏了坏了！
顺治十八年（年）七月十三日，立秋，金圣叹等人被押至南京三山街（今南京市中华路与建康路交汇处）。《辛丑纪闻》记载：狱卒于狱中取出罪人，双手背后捆绑，背插亡命牌，口塞木块（以防囚犯高呼反清口号），狱卒挟走如飞。亲人稍近，兵勇枪柄刀背乱打。午时一到，立即行刑，钢刀闪处，一百二十一颗人头如南瓜乱滚。法场之上，血腥触鼻。
七月十八日，金圣叹等人的妻子儿女被发配宁古塔（今黑龙江海林市长汀镇），当时哀声遍野，惨不忍睹。
金圣叹被卷入哭庙案，他是策划者领导者，还是受牵连、被冤枉？对于这一问题，迄今尚无定论。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早年装神弄鬼妖言惑众，后期狂放不羁评书删书，他早已被朱国治之流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所以他被卷入哭庙案，简直是注定的。
他的《绝命词》云：“鼠肝虫臂久萧疏，只惜胸前几本书。虽喜唐诗略分解，《庄》、《骚》、马、杜待何如？什么意思啊？鼠肝虫臂，出自《庄子·大宗师》，意思是造物赋形，变化无定，人也可以成为微不足道的鼠肝虫臂，只有随缘而化，才能随遇而安。感念自己生命微小，即使死去，并不足道，可惜的是，还有几本书没有最后完成，不免遗憾。唐诗已略加评点，《庄子》、《离骚》、《史记》、杜诗等才子书的批点尚未完成。
传说金圣叹死后，给朋友朱眉方托梦，说自己已成邓尉山神。邓尉山在苏州西南七十里光福镇，又名万峰山，前瞰太湖，风景极佳。邓尉山多梅树，花开时一望如雪。金圣叹终于修成神仙了。
金圣叹之墓在苏州吴中区藏书镇五峰山下博士坞。只是一座极普通的土堆，墓前曾有“文学金人瑞之墓”的石碑。日本人占领苏州其间，曾在博士坞附近开山凿洞，修筑军火库，因此坟墓被挖。据说，日军曾挖出一个铁盒子，内有金圣叹批点的《三国演义》。文革时期，墓碑被刨，扔进水坑。现在，我们看到的是年立一块碑。
泐大师，金先生，在仙府耶？在天堂耶，在地下耶？
水逝云卷，风驰电掣，顷刻尽去……
今夫天地，梦境也；众生，梦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