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是跟丈夫晓光吵架后喝了半瓶子安眠药而死的。
她死的时候晓光不在跟前。晓光是和她吵了架摔坏了喝水杯子、砸烂了客厅的玻璃茶几愤愤地摔门而走的。半瓶子安定片下肚后,水仙觉得胃里十分难受,她觉得就这样走了有些不甘心,意识又不想死了,就给打了急救电话,等半个医院急诊科,又是灌肠又是洗胃,折腾了几个小时,水仙因为服药量过大还是走了。
一
医院的时候他的身上已经盖上了一层白床单。他大哭了几声后,眼看着护士将和自己结婚刚刚三个月的妻子推进了太平间。
太平间安静异常,冰冷阴森,水仙从来没有来到过这种地方,似乎躺在空旷、寂静的地窖一般,寒彻入骨,她喝下的药烧得心口难受,静静地躺在这里没有晓光的争吵、没有父母的絮叨,更没有上班的压力,还不用考虑还房贷、车贷的,简直太惬意了。好多年了,都没有像今天这么放松的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朦胧中似乎听到太平间的大门哐当一声,一束阳光划破了这里的安宁,接着,又听到一声哐当,大门关上了,传来几声皮鞋和地板接触有节奏的脚步声,这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边而来,正在一步一步接近自己。
进来的人是妆敛师空海,他接到任务帮刚去世的14号病人做最后的化妆,病人的丈夫告诉他,他们结婚不久,要让妻子尊严地离开。空海走到水仙的床前,习惯性拉下覆盖在水仙脸上的白被单,一刹那惊奇地发现世间竟有如此美貌的女子,端庄的面容,长相匀称的五官,俨然一个睡熟的美少女。被单再往下拉,女子优美的身姿显露在他的眼前,空海不禁感叹:太可惜了。
空海脱下水仙的衣服,女子美丽的身姿再一次打动了他,正在他要为水仙穿上晓光为她准备的寿衣时,水仙忽然发现了她仅仅穿过一次的那件红裙子,那是她结婚那天为客人敬酒时穿过的。那天在婚宴席上,他俩在郎才女貌一片啧啧的赞叹和“白头偕老”的祝福声中,享受了人生的最高光。
婚后的生活渐渐从婆娑的浪漫中来到了残酷的现实,小两口常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不断争执,说有多大矛盾吧,还真没有,但水仙觉得晓光从结婚的那天起就卸下了绅士的伪装,现实得叫她无法接受,也许别人卸妆之后至少还有素颜,而晓光连素颜都没有,简直变成了一副骷髅。水仙常常在拷问自己:是不是自己太在意美感了?难道爱美有错吗?
空海静静地为水仙穿上红裙子。水仙忽然觉得自己有了意识,鼓足勇气睁开了双眼,她用眼神告诉对方:别,别!我还活着……
空海看着水仙的眼睛,一种不忍袭上心头。他对她说:“你确实死得有些可惜,像你这么漂亮的女人,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单凭你这身美丽的身段,你都有活下去的一千次理由。”
“可是我真的活着,我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不信你摸摸我的手,听听我的心还再跳”
空海似乎看到水仙的嘴唇在慢慢的蠕动,又检查了她的床号的确是14号,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死亡证明书,放在她的眼前。
“你看看,你确实死了。时间是凌晨34分。”
“一定是是医生弄错了,我确实还活着!”
二
水仙回想她今年刚刚二十二岁,其实离二十二岁生日还差半个月,从上中学到上大学她一直是人们眼中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她还是他们学院的拉丁舞艺术中心的领舞,曾经有多少双炽热的目光从她眼前扫过。他们班的班长和文体委员曾将为了追求她,大打出手翻了脸,闹得满城风雨,以至于叫她以后见了他俩都不敢打招呼,躲了他们整整三年多。
地铁上、公交车上、图书馆里、舞蹈室里,到处都是羡慕的眼神。就连去饭堂打饭,他去迟了的时候,都会有素不相识的男同学为她悄悄送来自己的饭菜。毕业后他被分到市电视台,一时间成为全市人眼中的热点人物,就连到菜市场买菜时,卖菜的大爷、大娘认出他,都要和她拍张照片,发个抖音,蹭蹭热度。
她是在一次采访中认识晓光的,他是市上的科技拔尖人才,在一家私企生物有限公司担任研发室主任,是本行业比较年轻的学科带头人。水仙抵挡不住晓光的狂轰滥炸,终于和他走在了一起。她起初不相信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总觉得人性中美好的一面是永恒的。可结过婚短短的三个月,从本质上改变了她单纯的一切。
晓光早年父母离异,心理上有些不健全的征服欲,就连夫妻间的房事,都是直奔主题,丝毫不考虑她的感受,尤其是他做爱过程中那种随心所欲、轻狂恣意的那副嘴脸,简直叫她无法忍受。两个人都在上班,晓光认为家务活就是水仙天生的职责,仿佛和自己毫无关系,而且理直气壮地认为水仙就是为他服务的。
想到这里,水仙不仅隐隐的觉得心痛。可是,就这样死去,她还是有些不舍。可是,她看了看四周,似乎明白自己已经到了*泉路上的客栈,她后悔自己的轻率。水仙嘴唇颤颤地、怯生生努力地问空海:
“现在能帮帮我让我活过来吗?我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呢!”
“那么,我把你的丈夫晓光先生找来?”
“不,我不要看见他!”
“一个连自己都把握不住的人,何谈指望别人?人生本该破除对过去和未来的执着。”
水仙心里难受极了,看来眼前这个男人是指望不上了。他一个搞妆敛的,凭什么这么高傲啊?昔日多少男人想方设法对自己献殷勤,她都无暇去理会的,可是现在在这个昏暗冰冷的*地方,一种孤独与无助油然而生。
“你要是救活我,我可以嫁给你,为你做家务、洗衣服做饭,我会炒十多种菜,还会打毛衣、跳拉丁舞,你只要救活我,我就嫁给你。”
眼前的男人叹了口气,对她说:
“尽管我的妻子没有你好看,她有一身我最讨厌的赘肉,脾气还很刁蛮。可是,我既然娶了她,我就得忍受这一切,就得包容她一切的不好。说实话,我要是多年以前有机会认识你,我宁愿为你当牛做马。可是,现在我真的无能为力……”
空海边说边为她换上一身漂亮的寿衣,就像装扮自己的新娘一样,然后为她拭去眼角的冰凉的泪水,头也不回,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水仙的心随着男人远去的脚步声,再一次慢慢地凉了下来。侧目看到她睡着的床下,五颜六色的河水在奔腾咆哮,她仿佛就要被河水吞噬、淹没,她害怕极了,猛地起身跟着空海,幽灵一般仅仅追赶着他……
三
空海为14号整理完一切,离开了天平间回到家里,正值下午三点时分,外边火辣辣的阳光恶*地烘烤着世间的一切,小区花园的树林间不时传来阵阵刺耳的蝉鸣。他累极了,打开单元厚厚的防盗门,也顾不得拉开窗帘,打开空调,转身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不一会儿响起了匀称的鼾声。
朦胧间,客厅的电视里水仙穿着他给装扮的红裙子,嘤嘤嗡嗡轻轻地在哭泣。他意识到自己进门后根本没有打开电视啊,这个漂亮的女人怎么跟他到自己的家里?空海抵挡不住水仙的诱惑,朝电视看去,水仙美丽的脸庞真叫人心碎,忽然他就像莫高窟壁画上的飞天,腾云驾雾,向远方而去。
空海觉得有些诡异,起身走近电视,屏幕上黑乎乎的,什么也没有,他似乎有不甘心,刚才明明看见了她啊,他努力变成一只蝴蝶,顺着电视墙飞到电视后边,发现水仙穿着一身舞蹈服在跳着拉丁舞,那青春洋溢略带性感的的神情,摄*夺魄,妖艳无比。空海告诫自己,《红楼梦》里王熙凤给瑞大爷的那面镜子不是也有阴阳两个面吗?一面是凤姐,一面是骷髅,难道自己家的电视也成了凤姐的镜子?
空海不舍地重新回到电视前面,水仙又换成了红裙子,央求他:
“求求你去医生那里看看,是不是他们搞错了,我确实还活着。”
说完眼睛里充满了哀婉的祈求。
“假如你还活着,愿意回到晓光的身边吗?如果你愿意,我就去告诉晓光。”
水仙想了想,很不情愿地回答说:“那,那你去吧。”
空海翻出晓光的电话,告诉他他的妻子还活着,可电话那头,传来晓光愤怒的吼叫:“你没病吧,她的死亡证明我不是已经给你了吗?你抓紧给他化妆,明天早上就要开追悼会。”说完,果断地挂断了电话。
此刻,在电话一旁听着的水仙就像一颗无根的草,一下子从山顶跌到了深谷。难道说他也不想见到我?可见世间的一切的依靠都靠不住。
空海惊异地看着红裙子的水仙流着眼泪,绝望地飞向空中,不禁一声啊地大喊,他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并没有看见什么红裙子的女子。
医院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水仙的丈夫晓光昨天下午因车祸不幸身亡,医院通知他为17号病人化妆。
妆敛师空海听到此消息,清楚地记得他昨天梦中的情节,记得他挂完电话顺便看了一眼手机,时间正是下午三点零七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