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木心《文学回忆录》第二讲希腊罗马神话(二)那耳喀索斯,猎人,非神,美少年。有仙女名厄科,啰嗦女神,迷那耳喀索斯,话更多。那耳喀索斯初与之聊,后不耐,逃,逃姿美,厄科更迷,追。那耳喀索斯不知自己美,厄科知道,求维纳斯惩罚他。厄科因爱憔悴僬悴而死,形逝,仅余声,模仿人声的尾音,故成回音女神。
惩罚开始了。一日,那耳喀索斯猎后,热,渴,至清泉,捧水喝,见水中有美容看他,极美,无人可比拟,四目相视,默认,笑。那耳喀索斯伸手摸脸,脸消失。静候水平,脸复现,更美。脸现狂喜,那耳喀索斯欲拥抱,轻轻俯身水面,触水面,形复逝。那耳喀索斯只得守在水边,默视。久,病而倒地,又去水边,又见美容,有巧笑。那耳喀索斯决心不抚,不拥,不吻,永默视水中美容。他守水边,黑夜不见,晨复现,终年如此,那耳喀索斯守影憔悴而死。维纳斯怜其身死,变其为水仙花,伫立水中。
瓦莱里文,将水仙比作女性,作《水仙辞》、意即赋予女孩的自恋、贞洁。第一句美极了,传诵一时:你终于闪耀着了么?我旅途的终点。
纪德解释那耳喀索斯,解释得好。大意是,那耳喀索斯是人的自我,在时间的泉水里发现了映影,这映影,便是艺术,是超自我的自我。艺术不能完成真实,不能实际占有,只可保持距离,两相观照;你要沾惹它,它便消失了,你静着不动,它又显现。
我觉得艺术、哲学、宗教,都是人类的自恋,都在适当保持距离时,才有美的可能、真的可能、善的可能。
如果你把宗教当做哲学对待,就有了距离,看清宗教究竟是什么;如果你把哲学当做艺术对待,就有了距离,看清哲学究竟是什么;如果你把艺术当做宗教对待,就有了距离,看清艺术究竟是什么一一我的意见是,将宗教作宗教来信,就迷惑了;将哲学作哲学来研究,就学究了;将艺术己作艺术来玩弄,就玩世不恭了。
原因,就在于太直接,是人的自我强求,正像那耳喀索斯要亲吻水中的影。而那耳喀索斯是智者,一次两次失败后,不再侵犯自我,满足于距离,纯乎求观照,一直到生命的最后。
可见“禅”,东方有,西方也有,换个名称就是“悟”,彻悟,悟又从“迷”来,不垢不净,不迷不恒。那耳喀索斯就因为一度伸手触抚,又一度俯唇求吻,才使他过后保持不饮不食,不眠不动,在时间和空间里证见自我,这就是人类的自我。
整个希腊文化,可以概称为“人的发现”;全部希腊神话,可以概称为“人的倒影”。妙在倒影比本体更大、更强,而且不在水里,却在天上,在奥林匹斯山上。整个人类文化就是自恋,自恋文化是人类文化。人类爱自己,想要了解自己。人类爱照镜子,舍不得离开自己。
动物对镜子不感兴趣,只有人感兴趣。
女子时时揽镜自顾。男子,士兵,无产阶级,也爱照镜子。
那耳喀索斯的神话,象征艺术与人生的距离。现实主义取消距离,水即乱。这是人生与艺术的宿命。艺术家只要能把握距离到正好,就成功,不分主义。
人类没有长牙利爪,没有翅膀,入水会淹死。奥运会要是给动物看,动物哈哈大笑。奔走不如动物,游弋不如鱼,但人主宰世界,把动物关起来欣赏。
人类无能,又有哈姆雷特特点,好空想,Tobeornottobe。
早先初民的智能,以为风吹孩子,风就是父亲,以为火苗就是野兽,以己度人,度世界。早古人类的疑问,是自问自答,因无人回答,故神话以人类自问自答的方式流传,人格化。此即神话之前的文学雏形。再早,是口传,好则留,坏则不留。到现代、近世,传播出版发达,却相反,坏的容易传播,好的不易流传。
人类文化的悲哀,是流俗的易传、高雅的失传。
诸事业一以贯之,以其神圣,人类自设一种意志——女神——管束自己。此中有刚愎自用的一面,也有卑怯懦弱的一面。这是人类的两重性。
后世人引以为安慰的民歌,世界各地传播,大致相同。人种学家说,很多族人,印度、日耳曼、高卢、斯拉夫,等等,全出自一种族,叫雅利安族。奇怪,之所以艺术有世界性,是人有本质的同一性,甚至影响到动物,如人与狗的关系,此中即人性。此也是艺术所以能发生感动。
古代只有文学,没有作家,个人完全湮没。洞窟壁画,从不签名。我羡慕无为的不签名的时期,潇洒,那时艺术没有潇洒这个词。
那时哲学家不写书,学生记下,宗教家更如此,由弟子传。苏格拉底从来没有用笔写下东西。孔子也无缘可考写过东西。老子也不写,逼了,才写(过关时)。耶稣、释迦牟尼,都不写东西。荷马是文盲、盲人。
古文化是这样地结结巴巴传下来的。
人类文化糊里糊涂传下来,不是有板有眼的,而是无板无眼的。人是最弱的生物,竟然在地球上为王。人是地球的败类。人不进化的。千万年前的动物和今天一样,为什么不进化?
人类弱,又不安分。要了解人,又不让人了解自己。不稳定,不正常。动物性是稳定的,正常的。最早的文学,即记录人类的骚乱,不安,始出个人的文学。所有伟大的文艺,记录的都不是幸福,而是不安与骚乱。
人说难得糊涂。我以为人类一直糊涂。希腊神话是一笔美丽得发昏的糊涂账。因为糊涂,因为发昏,才如此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