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出生在年,已经过了80岁生日。抗战期间,日本占领印尼,妈妈和小舅被送到乡下避难,等回到泗水,户籍等证件轶失,外公就随意给他们重新办了证件。所以妈妈常说,她多半是年出生的,即便如此,按虚岁,也满80了。
年妈妈回国,第二年进入厦门大学学习植物专业,在这遇到复员后考上大学的爸爸。因为看到一张武汉长江大桥的照片,爸爸选择到武汉工作,他在华中师范大学生物系执教,妈妈则分配到中科院武汉植物研究所,跟随中国植物园泰斗陈封怀先生,筹备“要媲美英国邱园”的玫瑰园。他们俩的工作单位相隔十多公里,爸爸住在学校的单身宿舍,每周末坐公交车和渡船,渡过东湖和妈妈小聚。未几,各种运动开始,他们的命运如时代一样漂浮不定,全家下放到洪湖劳动数年。年代后期回城,妈妈在大学附属中学教植物,爸爸被安置在校办工厂,我在这个时期出生,在郊区热闹的筒子楼里度过童年。等到年前后落实*策,爸爸妈妈双双调回大学生物系,终于可以安心研究他们喜爱的植物,二十年人生最好的岁月已经徒然消逝。
小时候,爸爸妈妈的实验室,对我来说是个奇妙的地方,到处是盛着琼脂的培养皿、切片、烘箱,在外公照相馆里长大的妈妈还自己在暗房里冲洗照片。一团鳞茎,被切得薄如蝉翼,在显微镜下观察细胞结构。爸爸拿到一笔科研基金,研究长江中游濒危的荷叶铁线蕨;妈妈曾经做过水仙花的研究,在漳州待了很久。那时最高的荣誉是在《植物学报》上发表论文,妈妈长于实验,爸爸则用挺秀的笔迹,在稿纸上写出逻辑缜密的论文。但这段日子并不长,年,为了去美国照顾新生的外孙,妈妈提前退休。在南加州,妈妈发现干花、压花都特别受欢迎。压花是植物标本采集的基本功,只是和标本完全忠实于植物的原生型态不同,压花用标本为素材,可以创造更美的画面。从照书上的指导开始,妈妈尝试制作压花,最初只是一些小书签和贺卡,后来渐渐发展到大幅的画,越来越随心所欲,再也不理会压花书上的死板构图。有植物学知识的背景,妈妈在选材方面得心应手。每一朵花、每一片树叶、每棵小草,都是她自己亲手采摘、细心处理的。这样做出来的作品,她觉得好像把几十年来和植物相伴的经历,都融合进去了。
几年前,爸爸的记忆开始衰退,生活逐渐不能自理,最终确诊为退行性老年痴呆症,医院,24小时由护工照料。虽然每天有保姆送饭,妈妈还是坚医院,和爸爸说说话。爸爸忘了很多事,有时候甚至认不出我们。但问他走廊外的树木是什么,他都能随口而出,并补充说适合园艺、或有什么别的特点。爸爸常常无缘故发脾气,一喜一怒,无意识的话语,随时都影响着妈妈的情绪。以前,妈妈做的书签、植物画,多是送朋友,到跳蚤市场上卖着玩儿。希望妈妈能重新找到生活乐趣,我们便鼓励她坚持创作植物画,可以分散注意力。每当打开标本夹,看到这些陪伴了她一辈子的植物,她脸上的笑容,好像看见孩子一样。这些作品,在“北京有机农夫市集”展示,得到许多赞赏,去年并因此动念,和朋友办了个“妈妈的手艺”展,为她和其他妈妈展示老人的手作世界。下面的计划,是为妈妈出一本笔记书,只是还没来得及编辑整理。
妈妈写过:“我做的植物画有两个特点,一是比起花来,我更喜欢野草。因为野生的草木生命力最强,无论在瘠薄的土壤、岩石的缝隙还是沙漠戈壁中,在地球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生存。草叶一年四季都会发生变化,春天的新叶青*嫩绿,夏天变得翠绿葱茏,秋天五色缤纷,就算是冬天雨雪纷飞时,还有常青的树叶。小草虽然不如花朵引人注目,平平常常、随处可见,但做成压花,过后细细欣赏,会让人回忆起小时候在走过的小路上随手捡起一片落叶夹在课本里的情景。这就是自然的魅力,带来的愉悦和惊奇,多么美好!
第二个特点是绝对不染色。在加州SanDiego图书馆,我曾见到一个一米多长的大花盆,上面插满荷叶、蕨叶、莲蓬、向日葵花、芦苇和树枝,所有这些都已干枯变色,却让我惊呆了,我没想到这些枯干的花叶,也能呈现出如此震撼的美。罗丹有句名言:‘自然总是最美好的。’从那时起,我制作的压花,再不染色,虽然明知暴露在阳光下的干花,最终会慢慢褪去颜色,但我也相信那仍然是另一种返璞归真的美。”
我想,妈妈的植物画最动人之处,正是“返璞归真”,经历了一辈子坎坷,她仍然对万物保持着近乎天真的热爱,让她把我们身边被忽略的微观之美,搬到纸上,本真呈现。
妈妈种在花盆里的香菜
珍贵的七叶树和山丹丹
繁缕
海棠花和藜,藜在《诗经》的年代是被用于食用的野菜。
狗尾巴草,别名“莠”或“光明草”。李时珍曰:“……穗形像狗尾,故俗称狗尾巴草。其茎治目痛,故称为光明草。”
本文原载于《北京青年报》,文章及图片经作者授权转载。
小隐妈妈限量植物画作品将于年8月4日~9月30日在『手艺活』手工工作坊现场展出并销售。欢迎莅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