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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悦读白草微观鲁迅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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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草,本名李有智,宁夏海原人。宁夏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文学博士,宁夏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出版专著《张贤亮的文学世界》《宁夏当代文学十四家》等。

微观鲁迅

词的组合之一:从“太静”到“静的声音”

鲁迅有三篇小说写到了“静”的状态,一次胜似一次,一次比一次出色,臻于化境。

年作小说《明天》,宝儿死后,单四嫂子感到了一件平日未曾感受过的“异样的事”:熟识的屋子,忽然之间显得“太静”了。单四嫂子,系小说主人公;叙述者却非她本人,也许是作者,也许是作者熟悉的鲁镇本地人。不论何人,这人总认识单四嫂子,他不时向读者介绍:她是个粗笨女人,不会说话,不会表达。自小说开始至结尾,只这代言者一人说话、描述、指点、议论,比如,宝儿持续发烧——“但宝儿也许是日轻夜重”。情节发展到此处,叙述者比小说里所有相关的人物形象都清楚明了,情势已颇危急了,便悄悄背对单四嫂子,面向读者,在“但”字上发挥道:“单四嫂子是一个粗笨女人,不明白这‘但’字的可怕:许多坏事固然幸亏有了他才变好,许多好事却也因为有了他都弄糟。”这话是不能让单四嫂子听到的。不过,即便听见了,恐怕她也不懂。“但”字与它的家族字系列,如“但是”、“可是”、“然而”等等,俱显可怕,所含威力,实不可逆,它才不管你是粗笨女人,还是一个女王,落在谁头上,谁得独自承受。莎翁笔下的埃及女王克莉奥佩特拉,手握绝对权力,想把全埃及人赶往希腊去给她的情夫安东尼送信,唯独对这“但”字,无权可用,无计可施,只好大发一通脾气,以为发泄:“我不爱听‘可是’,它会推翻先前所说的那些好消息;呸,‘可是’!‘可是’就像一个狱卒,它会带上一个大奸巨恶的罪犯”(《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

粗笨女人能够感受到“太静”,却“想不出”合适词语表示。体现了人道情怀的叙述者便替她把这感受说出来,体贴着她的内心世界,细微地感受她的感受,形象地述说她的感受。她只能感到“太静”,代言的叙述者则要想出办法,指着器物和空间,让这种他人看不见、摸不着的感受,具象地显出“太静”的程度。首先是纺车,此刻“静静地立在地上”,往日那么欢快地转动的机器,织出的棉纱“也仿佛寸寸都有意思,寸寸都活着”,现在则以不动的形象,显出了静;静又使得屋子显得太大、太空。其次,便是空间,这大而空的屋子,从四面包围着她,好似具备了一种力量,须知不是空间本身有了力量,而是空间里的静渐渐聚合、凝结成为一种力量,包围她,挤压她,使她喘不上气来。

静居然有了力量,能压迫到一个人,使之无法顺畅地喘息,这种极富想象力的词组与句子,只能出现在鲁迅笔下。

小说终了时,单四嫂子哭累了,叹口气,想着于梦中见见自己的宝儿,于是合上眼,赶快入睡。她哪里知道,其时由知识者倡行的科学精神,视此为“消极”和迷信;秉持启蒙主义文学观念的作者,出面干预,否定了她的愿望,剥夺了她梦见宝儿的机会(《〈呐喊〉自序》)。现在,单四嫂子睡着了,咸亨酒店也关门了,鲁镇全体落在“寂静”里,“只有那暗夜为想变成明天,却仍在这寂静里奔波”。静,这个被彰显的词语、意象、氛围,纵贯了小说始终,最后轻轻地全覆盖了单四嫂子的无梦之梦。

“暗夜”在“寂静”里“奔波”,最终在“明天”这一意象中合为一体,完成了合题,此种词语之组合又显示了鲁迅于词的组合方面之高超技巧。

法国文学评论家巴士拉《空间的诗学》写道:家护佑着梦想,梦想因而甚至有了一种自我增值的特权。巴士拉又写道:有时,梦想比睡梦更为有用(张逸婧译)。

对单四嫂子来说,此时睡梦却比梦想更为有用。她年轻,身体健壮,生命力旺盛。当下重要的事情是,她要睡足,用以休养哭累了的身子。睡梦足够了,体力恢复了,她仍然会有另一个梦想。这是一定的:创造了她的作者明确地许诺给了她一个切实的“明天”。

年作小说《长明灯》,吉光屯的疯子扬言要吹熄“长明灯”,这是不得了的大事。据老年人传说,自梁武帝时就点起的长明灯,一直没有熄灭过,长毛造反的时候也好好的。外人路过吉光屯时,都指指点点,一脸神往,“你看,啧,那火光不是绿莹莹的么”,多么好看,天下第一。可那疯子竟然要吹灭它,灭了,吉光屯立刻变成大海,屯里的人都会变成泥鳅,这不就是世界末日了么。被关起来的疯子看见阔亭、方头和庄七光们一同走来,大而且长的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闪”,猛可高喊一声“我放火”。听到这句疯话,三人一下子静下来,“沉默像一声清磬,摇曳着尾声,周围的活物都在其中凝结了”。

沉默即静、即无声,而清磬则为清越之声。本句中,静之状态并非以清磬来描述,静与清磬之间原本不存在任何关系,只有“我放火”这个主词出现时,二者经由此词,由平行而至相交。其顺序为:我放火——清磬——沉默(静)。放火烧掉千年朽物长明灯,此声音包含一种内在深沉力量,有如清磬,使庄七光们一时惊呆了,静默了。而这沉默又似发着大声,令周围一切活动之物凝固。人被关在了社庙里,身体被限制了活动空间,语言则如清磬之声,“摇曳着尾声”,击打神理在握的庄七光们。

同年作小说《孤独者》,小说叙述者、也是主人公之一的申飞,在山阳当教师时,受到当地几个绅士的匿名攻击,说他“挑剔学潮”云云。为避嫌计,除了上课,便关起门来躲着,竟至于小心到了过敏、过度地步,“照例连吸烟卷的烟也谨防飞散”,怕引起绅士们的猜疑。熬到深冬,“下了一天雪,到夜还没有止,屋外一切静极,静到要听出静的声音来”。

静即无声,此为常识。“静的声音”,从文法及修辞角度,并非将无声与有声强行扭结起来,更非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之意。能听见“静的声音”,显系幻听。知识者多敏感,即如申飞,以他之眼光描述主人公魏连殳,而他本人在小说中的言行及功能,绝不应该仅仅看作是为了衬托主人公。魏连殳身上确有鲁迅的影子,而申飞身上同样也闪现着鲁迅的性格。至少在写作本篇小说时,鲁迅把自己分剖两半,分配给魏、申二人。申飞和魏连殳一样,俱为新式知识分子,有个性,善思考。比如,关于儿童教育问题,魏连殳主环境说,好的环境利于儿童独立、健康的人格成长,坏的环境则制造出一批怪胎。申飞则不以为然,他正在看佛经,便将此种理论用于人性观察中,恰如花果,内含好坏胚胎。设若没有坏根苗,长大怎么会有坏花果?这种交锋使魏连殳气愤极了,看了他一眼,不再开口。

申飞既系敏感的新式知识者,谨慎、小心,目下又受到环境压抑,关在小屋里,无人可与之交谈,便退缩至内心世界,很自然地听到内心那种“静的声音”。静的声音是声音吗?倘若是,那会是怎样的声音?静的声音不是声音,那为什么又称之为声音?小说没有写。联想到英国小说家吴尔夫的体验,或许,申飞听到“静的声音”,其精神状态似临界分裂,亦未可知,但其内心之孤独程度,则于“静的声音”一词中有所溢显、外化。吴尔夫的丈夫后来说,吴尔夫无法控制自己的精神时,能听到内心各种不同的声音,而且,声音跑到思维前面去了。有时候,她还能听到窗外的麻雀们叽叽喳喳,用希腊语交谈(《隐秘的火焰》,季进译)。吴尔夫听到的声音,大可说即是申飞听到的“静的声音”。

词的组合之二:山茶花“愤怒而且傲慢”

《在酒楼上》是鲁迅最为出色的短篇小说之一,主人公有一年从北地向东南旅行,专程绕道探访了他的故乡S城。对主人公来说,工作、生活了多年的北方固然不是旧乡,南来也只能算一个客子。这是小说中类近于闲笔的一句,蕴含了值得玩味的意思:鲁迅那些写实小说多取自故乡题材,如未庄、鲁镇、咸享酒店等等,但鲁迅小说里恰恰没有故乡情结。本篇主人公即叙述者,也有鲁迅本人的影子,他在微雪飞舞中来到往日记忆中很熟识的小酒楼,名曰一石居。一个故乡情结已淡漠的人,再度踏上故乡之地,心情平静,情感正常,不像一些情绪浓烈之人看去,故乡再糟,也处处胜过他乡,因而便觉得周遭一切“于我都没有什么大关系了”。于饮酒吃菜时,味觉亦不受情感左右,不会倒退至儿时记忆,便颇为舒适地呷一口酒:“酒味很纯正;油豆腐也煮得十分好;可惜辣酱太淡薄,本来S城人是不懂得吃辣的。”

独有一处景致,从主人公已惯于北方的眼睛看去,很觉得“惊异”了,情感上稍稍激动了一下。这便是一石居楼下的废园所见:

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

鲜花“怒”放、鲜衣“怒”马、“怒”涛翻滚等词语中的“怒”字,已属习见常用、习焉不察。钱锺书先生有一节文字专门列举了含“怒”字的词语及诗句,如“四厢花影怒于潮”、“东海潮来月怒明”、“草木怒生”、“大鹏怒而飞”、“山木悲鸣水怒流”、“汀草怒长”、“春葩怒抽”等等,解释其中“怒”字即生物和生命之“健”“强”意(《谈艺录》)。

鲁迅笔下“怒”放的山茶花亦包含有强、健之意,应无疑义。不过,这十几朵“明得如火”的花,呈现于主人公眼前的可不仅仅是强、健之“怒”,主要展现出“愤怒”状。“怒”是花之自然属性,而“愤怒”则为拟人修辞格,具有了人的主观属性。“愤怒”与“傲慢”俱为带有蔑视性质的情绪,所发泄的对象即为甘心于远行的“游人”——其实无非孤寂的主人公,于孤寂中将自己情感投射于花朵,是一个早已没有了故乡和故乡意识的客子内心孤独的声音,在自我嘲弄而已。

鲁迅描写自然景物,从来就不满足于客观观察以及描述自然属性,而是赋予其别样的色彩和生命。这和鲁迅本人性情有关。鲁迅曾说过,他“对于自然美,自恨并无美感,所以即使恭逢良辰美景,也不甚感动”(《厦门通信》)。故而在鲁迅作品中,就没有单纯的对自然景物本身特征的描写。以花为例。借助于花这种自然景物,往往创造出心中的意象,其质性主观、热烈而又神秘、奇幻。《秋夜》里一种极细小的粉红花,于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着梦。在梦中,“她于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花会笑,并不稀奇;花会做梦,则超乎想象。更为奇特之处在于,小粉红花旁边还挺立着一棵脱尽了叶子的枣树,它不仅知道小粉红花的梦,而且在猩红的栀子花开花时节,竟然“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做梦的枣树,一反先前脱尽叶子般的苍老,再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这是爱情吗?也许。但,这是伤感之爱,只有它知道小粉红花永远不会知道自己隐秘的梦。这是无望之爱,原来枣树在单恋,然而苍老的外形以及年龄,本即是无可突破的界限,尽管它们同处一地。这更是一种逻辑之爱,经由作家超乎寻常的想象力,于枣树和小粉红花之间,建立了一种逻辑关系。俄国哲学家列夫·舍斯托夫说:逻辑也是一种快感(《无根据颂》),此之谓也。

词与词之间有属性关联,亦可逻辑推衍。冬花开在雪野中,自然及现实中是有的;蜜蜂飞舞在雪野中,自然及现实中是没有的。但雪野中既然有花,蜜蜂当然要逐花而来;既然引来了蜜蜂,这些小东西们上下翻飞发出嗡嗡的闹声,自在情理之中,亦为其题中应有之义(《雪》)。波兰大诗人希姆博尔斯卡《爱侣》一诗:“我们沉醉在自己的惊喜中,/还有什么能让我们惊讶万分?/无论是夜晚的彩虹,/还是雪中飞舞的蝴蝶。”现实世界里,大雪之中,绝无蝴蝶飞来。唯在艺术世界里,大雪之中,蝴蝶一如夏秋时分,自由地、优美地飞舞。谁能阻挡得了艺术的想象和力量,谁又能阻挡得了大雪之中留恋戏蝶时时舞呢?这也是组词法之一例。

俄国著名文论家维·什克洛夫斯基说:文学不仅是词的现象,它更是思维现象(《散文理论》)。这是不刊之论,《雪》即印证了此理论:雪野、冬花、蜜蜂及嗡嗡闹声,是词的组合,更体现着一种文学思维,诸种意象相互吸引、契合,构成了超现实的、奇幻的梦境。散文诗《好的故事》又是一个超现实的梦境:各种相近词如大红花、茅屋、狗、塔、村女、云等,次第出现,它们需要一个逻辑链串连起来。这个链即是一条带子——水中倒影的“大红花”被适时地拉长了,拉成了一条“带子”,将以上各物组织起来,“带织入狗中,狗织入白云中,白云织入村女中……”,终于织成了“一天云锦”。这云锦,便是“好的故事”。好的故事,原来是一场梦,它非自然的、无序的、随意的梦,而是用“切梦刀”用心、细心切出的、体现了高深文学思维的梦。

词的组合之三:普通反义词合成陌生化效果

鲁迅创作虚构性文学作品时,尤在散文诗这种文体中,喜用成对的反义词。这些反义词,拆开来看,无非平常意思的词语,然而到了鲁迅笔下,一旦合成,则产生奇异、奇幻景象,且大多只能感受,殊难释解。试从《野草》诸篇章中拈出几例。

《题辞》:“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

上引六组反义词,其属性、质性分属两极,且不相交:过去与未来永不衔接,生与死幽明相隔,一个“之际”则把两种状态拉近且并置起来。这还不算新鲜、稀奇。以“野草”比喻十几篇散文诗,把它们献于友、献于人、献于爱者,人情之常,平常得很。可同时献于仇、献于兽、献于不爱者,则不仅让人感到诧异,而且难以索解。作者也非故意难为读者,他用“作证”一词将所有词语再度联系,最后完成了合题:这十来篇类似一丛野草的作品,是献于你们一切人面前的,也是献于你们一切非人面前的,请阅读,请细品,请“作证”。

《墓碣文》:“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四对反义词:狂热——寒、天上——深渊、一切眼中——无所有、无希望——得救,皆于同一语境中产生了因果关系。这个语境就是标题所显示的“墓碣”,也即圆顶墓碑,似是沙石所制作,于苔藓丛生中孤立,其上文字多剥落,仅存上引四句。墓碑文一般格式为叙述死者生平事迹、贡献等,盖棺论定,而本文所录墓碣文则体现出反墓碑文的特点,留下的只是彻悟般的思想,发出这思想的即为无名无姓、亦属非常之士的墓主人:他于浩歌狂热至极点时,一定会体味到大寒颤,甚合物性两极以及心理极致摆动规律;他立足于高处(天上),才看清了深渊及地狱景象,只因极苦地狱的**反而失语,遑论认清自身何以受苦;他从“一切眼中”——从逻辑上讲,一切眼即无眼——看出了无所有;他于无所希望中看到得救的希望,盖因“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对《墓碣文》通行的释读是,它表现了虚无和失望,是对有*思想的否定,全说错了。《墓碣文》之主旨,简单概括:思想是无羁的、充满生命力的;人活着要思想,死了也要思想。

《死火》:“我拾起死火,正要细看,那冷气已使我指头焦灼。”

此系更进一层反义组合:“冷气”使指头“焦灼”,足见冷气凝结之程度,显示作家想象力之奇特。然而这想象并不是漫无边际的,它建立在相当的科学基础之上。蒙古草原上有一种可怕的“白毛风”,伴以酷寒,牧人不幸遭遇其中,临死前感觉浑身烧灼,以致将衣服全部撕扯掉,赤身而死。张承志短篇小说《春天》即写此情景。草原之奇冷,令人感到烧灼般的痛苦;那么,极度的“冷气”,也能将手指烧焦。

美国诗人弗罗斯特《十月》一诗有一节,亦使用了反义组合方法,描写“寒霜”怎样“烧灼”了叶子,与“寒气”把手指“焦灼”,几近一致:“慢下来!慢下来!/为了葡萄,如果它们是全部,/它们的叶子已被寒霜烧灼,/它们一簇簇的果子,……”。

反义词组合运用得准确、形象的,还可举出莎士比亚。罗密欧为爱而快要昏了头时,宣泄了一番关于爱的感悟和心得:“唉!想不到爱神蒙着眼睛,却会一直闯进人们的心灵!……啊,吵吵闹闹的相爱,亲亲热热的怨恨!啊,无中生有的一切!啊,沉重的轻浮,严肃的狂妄,整齐的混乱,铅铸的羽毛,光明的烟雾,寒冷的火焰,憔悴的健康,永远觉醒的睡眠,否定的存在!我感觉到爱情正是这么一种东西,可是我并不喜爱这一种爱情。……”爱之体验达到巅峰状态,不断变异、变化,由一极趋向另一极,更多则是两极交替、并存,一会儿亢奋,一会儿寒颤;一会儿傻笑,一会儿哭闹;一会儿正常,一会儿变态……总之,就是一种非常的病态。罗密欧在暗恋朱丽叶,自家有病自家知,而且深知此病不正常,故而他自己声明也不喜欢。病态的爱,用反义词的构成来表达,才能曲传出那种疯癫状态。这是莎翁描写爱情的公开的秘诀。

阿Q的记忆以及观念

阿Q的记忆只有10秒。

这是小说第二章“优胜纪略”里的一句话。不知从何时起,阿Q头上起了几处癞疮疤,于是便忌讳说“癞”字以及一切与此相近的音,推而广之,“光”“亮”“灯”“烛”系列全在忌讳之列。倘若有人有意无意触犯了这个忌讳,“阿Q便全疤通红的发起怒来,估量了对手,口讷的他便骂,力小的他便打”。然而,最终还是阿Q吃亏的时候多。闲汉们为了打发无聊时间,故意挑逗阿Q,都是现成的句子:“哙,亮起来了!”“原来有保险灯在这里!”自然,阿Q也加以反击,“你还不配……”。终而至于打起来,闲人便将阿Q拉到墙壁前,照例给他连碰了几个响头,然后得胜一般地走了。小说写道,闲人们想当然地以为,这回阿Q可遭了瘟,认输了吧?且慢——

然而不到十秒,阿Q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觉得他是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除了“自轻自贱”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一个”。状元不也是“第一个”么?“你算是什么东西呢”?

《阿Q正传》属讽刺小说。鲁迅说过,讽刺的基础是写实。阿Q的记忆确乎只有10秒,此为写实一面。从另一面看,10秒是非常极致的一个说法了,是一个明显的比喻或象征。鲁迅运用既现实又夸张的具体数字,目的即在于批判“忘却”这一件“祖传的宝贝”。

如果一个人仅有十秒的记忆,那么,这个人最多只能走到十步,之后便不知道该怎么走路了。英国物理学家保罗·戴维斯在其通俗著作《上帝与新物理学》中写道,人对自我的看法、认识,“是与记忆、与延续的经历密切相关的”,记忆“意味着经验的连续”,此经验构成了一个人的“自我”意识,构成了一个人的灵*;“假如一个人真是完全丧失了记忆力,连几秒钟以前的事也记不住,想不起来,那么,他的自我意识就会完全崩溃。他甚至连动作连贯也做不到”。

根据戴维斯的理论,阿Q就是一个缺乏自我意识的人,是一个没有灵*的人。

奇怪的是,只有十秒记忆的阿Q,他的历史观念倒颇为发达,与人吵架的时候,动辄瞪着眼睛说:“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所谓“先前”,当然指其祖上,以及祖上的历史了。他满脑袋装的是“先前”的历史、传统,尽管这些东西对他来说相当的莫名其妙、含混不清,但这些东西在当紧时候,比如在与闲人们吵架时,随时随地可以用得上,而且用起来称手得很,张口即出,无须打草稿。

只要是人,都会多多少少有自己的观念,甚或思想。这些观念、思想大都由继承先前的传统而来。阿Q也是,否则,他不会动不动瞪着眼睛说“我们先前……”云云。区别就在于:有自我意识、有自己灵*的人,他会想一想,也懂得如何思考,何者为是,何者为非;何者为美,何者为丑,何者为正,何者为误,等等。相反,那些无意识、无灵*的人,一句话,那些丧失了思考功能的人,脑袋恰如一个容器,只会被动接受种种观念,好似一个大麻袋,往进塞东西就是了。

阿Q即是一个只会接受“先前”观念的人物形象,不会思考,缺乏自我反思能力。他脑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件件都从传统而来。比如,他极不满意“假洋*子”头上那条假辫子,辫子而至于假,“就是没有了做人的资格”。再如,对于“男女之大防”,阿Q历来亦颇严厉;对于异端如小尼姑和假洋*子之类,也很有排斥的“正气”。统而言之,“他的学说是:凡尼姑,一定与和尚私通;一个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诱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一定要有勾当了”。阿Q的问题在于,仅仅装着一些自外植入的观念倒也罢了;有时候,这些观念竟然还会具体化为某种混沌的力量,一种自我无法控制的力量,最后起了化学反应那般变成实际行动:为了惩治那些不道德的人,阿Q轻则怒目而视,大声说几句“诛心”的话;重则于冷僻处,从后面扔出一块石头袭击。阿Q是坏人吗?非也。在鲁迅眼里,阿Q连个流氓也算不上,倘若是,他绝不会住在土谷祠,以打工为生了。流氓的生存手段多了,何至于一生不离区区未庄。阿Q的惩恶之心,看起来太不可思议了,他怒骂、袭击的事,其实与他毫无半点关系,但他表现出来的样子,那么亢奋、激烈,以致“全疤通红的发起怒来”,力小的他去打,力大的他则骂。不是他本人,只能是那些被塞进去的观念,滋养了他的惩恶之心。观念具有相当的塑造力。阿Q所患最大病症,系思考侏儒症类型。

当大脑像一个容器,能装进去的,同样也能倾倒出来。当基本的食、色无以满足并且成了问题时,那些观念则会于瞬间失了控制的力量,好像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一样。阿Q也是一个男人,几年前在看戏时乘乱摸过一个村妇的大腿,因隔着一层裤子,感觉有欠分明,此后并未飘飘然。可自从强行摸捏了小尼姑的面颊后,手指头上留下滑腻腻的感觉,从此害得他飘飘然起来,见了女人也多留心看几眼,伊会不会对自己笑。这飘飘然的感觉,有一天终于发作了——阿Q在赵太爷家舂米,晚饭后坐在厨房里,和吴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突然间,身体内部的本能驱使他抢上前去,跪在吴妈面前,急切地表白道:“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此刻的阿Q,先前脑袋里被塞进去的种种观念,什么“男女之大防”,什么“异端”,等等,统统没了踪影,仿佛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唯剩下强而又烈的想亲近女人的欲望。再如,阿Q因为骚扰吴妈,在未庄全然失了信誉,没有人家敢再请他去帮工,生计都成了问题。肚子吃不饱的时候,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进城去做贼。

当代作家中,唯有王蒙注意到了阿Q的观念问题。

王蒙曾多次谈到过阿Q,他认为阿Q性格中有一个致命的、“惨烈”的缺陷:打不过力气大的,就欺负更为弱小的,打不过王胡,就打小D,就侮辱小尼姑。王蒙说,阿Q还有可爱的一面,他曾设想过,如果阿Q会写作,情况可能完全不一样。长篇小说《青狐》里,主人公女作家青狐在酒桌上暗自想过,“阿Q哥”的可悲之处在于,他不会写小说,如果他能写小说,凭着文学、凭着名气,没准儿会把吴妈追到手。倘若他真会写作,说不定弄到茅盾文学奖,甚至诺贝尔文学奖,也未可知呢。王蒙说,阿Q追求吴妈,表达方式不当,“我和你困觉”,太直接、太粗鲁,严重点说,属性骚扰。他失败的根本原因是“没有基本的文学修养”,也就是不会说话、不会求爱。

这里有调侃的成分在,可发一噱。

阿Q当不了作家,他的脑袋瓜里少了一个“思”字。女作家青狐太善良,她没想到这一层。王蒙什么不知道,就是要幽他一默,否则,亦不至于拿茅奖、诺奖开个玩笑。

王蒙超乎常人之处在于,他把阿Q的思想观念和庄子联系起来,看到了庄子是阿Q的“精神渊薮”。人在困境中,像阿Q那样自我安慰一番,未可厚非。一味地嘲弄阿Q,于事无补。不过,任何事情单靠“阿Q主义”,也行不通(《与庄共舞》)。王蒙正确区分了庄子与阿Q的根本区别:庄子有一套完整、系统、严密的理论,达到了思辨的高端,“他能上也能下,能大也能小,能高也能低,他绝对不是阿Q能够望其项背。就是说,庄子可以做到与阿Q一样的低,阿Q兄却永远做不到与庄子一样的高明、高扬、高大”。庄子智商太高不求事功而只求“精神胜利”,阿Q却因愚昧而只靠“精神胜利”(《庄子的享受》)。

克雷洛夫寓言《鹰与鸡群》:飞翔在万里晴空上的鹰,偶尔落在草垛上休息,一只母鸡看见了,对它的亲家嘀嘀咕咕道,鹰有什么了不起,老是受到尊敬,不要把它吹捧得太高了,又不比我们多只爪子或眼睛;鹰有时落下来,落得比我们鸡群还要低呢。鹰听见了这话,气愤地说:“你说得不错,但又够完全,/鹰有时会落得比鸡更低,/鸡却永远不会高飞上天。”(《克雷洛夫寓言诗集》,何世英译)王蒙经常引用这则寓言。将之用到庄子与阿Q身上,再没有比这更贴切的:庄子能够做到像阿Q一样低,阿Q却永远上升不到庄子的高度。

歌德说过,一个人感觉痛苦的时候,他的眼睛也就睁开了,开始思考自我、人生、社会。阿Q确也经历过很痛苦的事情。第二章“优胜纪略”,未庄赛神那晚,戏台左近*摊上,阿Q不知怎么交了好运,“他赢而又赢,铜钱变成角洋,角洋变成大洋,大洋又成了叠”。突然之间不知谁和谁打起来了,打声骂声脚步声混成一片,阿Q昏头昏脑地站起来,*摊不见了,*牌的人也不见了,自己身上有几处地方还有些疼痛。这时候,阿Q茫然了,才真正“感到失败的苦痛了”,一堆白花花的洋钱不见了!但很快阿Q便“转败为胜”了:他高举起右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嘴巴,热剌剌地有一些疼痛,之后,便心平气和,“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别一个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别个一般”。这实际上就是一种典型的人格分裂,感到痛苦了,眼睛却没有睁开,不能称之为具有完整人格的人。

也许有些人会觉得,生活并非总是平顺、遂愿的,当遇到曲折时,来一点阿Q精神,自我安慰一番,有何不可。连王蒙先生也颇为认同“精神胜利法”。这话听起来没错。可是,若细加分辨,自我安慰与“精神胜利法”有着本质不同,后者是麻木的代名词。德国大诗人莱辛有一则寓言:驴子们忍受不了人类的虐待,便到宙斯那里申冤,以寻求正义,希望得到公正待遇。宙斯认为这个请求不算无理取闹,便答应改变一下它们的命运。宙斯的方法是一个现代人难以想像得到的:大神让驴子们的皮肤变得厚实起来,感觉变得更加麻木不仁,能够经得起鞭子的抽打,直到鞭打者的胳膊疲劳了,不得不暂时停止施暴行为。驴子们听了之后,激动得喊叫起来:“伟大的宙斯啊,您在任何时候都是这样的聪慧,这样的仁慈!”(《莱辛寓言》,高中甫译)“精神胜利法”就是毛驴们厚实的皮,和麻木的感觉,经受得起任何鞭打而不再觉得苦痛,阿Q的口头禅是“现在的世界太不成话,儿子打老子……”,每说完这句话,竟至于渐渐得意起来,以被打为荣。阿Q的得意,不就相当于驴子们的感恩之情吗?

据周作人说,鲁迅当年曾解释过阿Q这一名称,为什么专起一个Q字。在鲁迅看来,好玩的是Q字“上边”拖着的那条小辫。收入初版本《呐喊》里的《阿Q正传》第一页,有三个Q字,那一小捺都在上边,这是正确的、合格的,体现了作者本意。从第二页起直到小说终了,变成了一小捺在下边,或许为了排印方便,这就“不合著者的标准了”(《鲁迅小说里的人物》)。Q字象征一张脸,这张脸上没有五官、没有个性、没有性情。鲁迅终其一生批判的即是这张脸。

典故考证之一:《神曲》里的**没有“压烂了自己”

鲁迅说,他年轻时候阅读了伟大作家的作品,虽然很敬服那作者,然而终于不能爱起来的,一共有两位,一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另一位是但丁。原因即在于,他们对人性、灵*的拷问严酷、无情而达至深刻。陀思妥耶夫斯基简直就如“残酷的拷问官”,他把自己的小说人物形象置于难以忍受的境地里,不仅剥揭他们洁白灵*下隐藏着的罪恶,而且又要继续拷问隐藏在罪恶之下的“真正的洁白”来。而但丁,鲁迅说,“那《神曲》的《炼狱》里,就有我所爱的异端在;有些**还在把很重的石头,推上峻峭的岩壁去。这是极吃力的工作,但一松手,可就立刻压烂了自己。不知怎地,自己也好像很是疲乏了。于是我就在这地方停住,没有能够走到天国去”(《陀思妥夫斯基的事》)。

《神曲》描写特殊的、独一无二的惨烈景象,特别是《地狱》篇中“昏暗暴厉的景象”(王维克散文译本《神曲》序言),会让人的心灵感触到直观震动,并由此产生出似乎是切身的痛苦。这或许也是鲁迅最终无法爱上但丁的原因之一。灵*经受折磨,是《神曲》的一个最大特点,甚至可说就是一种自始至终的描写模式。以下试从王维克散文译本中摘取数例。

第二圈:惩罚色欲场中的灵*,惩罚方式为令其在空中飘荡、撞击,“地狱的风波永不停止,把许多幽*飘荡着,播弄着,颠之倒之,有时撞在断崖绝壁的上面,则呼号痛哭,……好比冬日天空里被寒风所吹的乌鸦一样,那些罪恶的灵*东飘一阵,西浮一阵,上上下下,不要说没有静止的可能,连想减轻速度的希望也没有”。这些灵*们中间,就包括引发特洛伊战争的美女海伦,还有莎士比亚笔下的埃及女皇克奈何巴(今译克莉奥佩特拉)。

第三圈:惩罚犯了饕餮罪的灵*,“……一个凶恶可怕的魔*,有三个头,和狗一样地向着那些幽灵狂叫。他的眼睛是红的,胡须是油光漆黑的,肚子大,手有爪,抓着了幽灵,便把他们四分五裂。雨雪冰雹,不断地打在他们身上,使他们悲啼不止”。

第五圈:惩罚愤怒者的灵*,“……那水源沸着,流成一条沟;……看见池沼里面污泥满身的灵*,他们都是赤身露体,满面怒气。他们互相斗着,手和手打,头和头拼,胸和胸挺,脚踢嘴咬,弄到皮破肉烂”。

第七圈:打入其中的是佛罗伦斯文人、*治领袖柏吕奈多,但丁看见他“烧焦的面孔”;另有三个影子,他们的身上“新伤旧痕,都是给火烧的”,焦头烂额。

第八圈:惩罚欺诈者,“……我看见许多头上生角的魔*,他们手拿着大鞭子,在那些灵*的背上残酷地打着。只要第一鞭打下去,罪人的脚立即跳动起来,……”。本圈还惩罚了伪君子,“……一个犯人躺在地上,成一十字形,用三根木桩钉着”。又惩罚了伪造者,“……他们的身上盖满着疮痂,……他们痒得厉害,没法可想,只好把他们的指甲深深地没到肉里去。他们的指甲搔落他们的疮痂,和刀子刮下鱼鳞,或别的大鱼没有两样”。罚窃贼的方式,“一班惊惶裸体的灵*乱窜着,……他们的手给蛇缠住在背后,蛇的头尾穿过他们的腰部,再结合在他们的胸前”。还有一个大人物,就是足智多谋的尤里斯(今译尤利西斯),以木马计攻破特洛伊城的英雄,他的智谋或诡计,成了他永久“在火里悲泣”的罪行。

第九圈:惩罚叛徒,“他的两耳已经冻落了”;稍后,出现几百几千个灵*,面孔“冻得发紫”。

以上是《地狱》各圈中的灵*受罚惨象。下面再引两处《净界》(即“炼狱”)中受罚情形。

第二层:惩罚嫉妒者,“……因为当我走近这些灵*的时候,我看清了他们的形状,一阵心酸,竟使我落泪。一块粗毛布裹着他们;他们肩头和肩头互相靠着,背部都靠着山壁。……这些忏悔的灵*也是拒绝阳光的,因为每个人的眼皮都用铁丝缝合着;……”

第六层:惩罚贪食者,“……在我们后面的一群灵*也是如此。……他们的眼睛黑而凹了进去,面色灰白,身上无肉,只是皮包着骨头”。

灵*脱离了肉身,无论落入地狱,还是上升到净界(即炼狱),应该说与肉体没有任何关系了。然而,阅读《神曲》,让人感到迷惑不解的是:上帝惩罚灵*,所用的唯一的、严厉的方法或手段,就是折磨肉体。《地狱》《净界》里那些让人读后极度不适的场景,无非在肉体上做文章,或剖心挖腹,或折脊断腿,或烧,或煮,或被魔*撕裂成碎块吞咽咀嚼,等等。但丁于此处极尽铺陈能事,达到了极致的程度,似乎忘却了一种显在的矛盾——灵*无形、无血、无肉,却折磨他们的形、血、肉。《净界》第二篇,但丁和维吉尔遇见了音乐家加色拉,“这些灵*看见我……我看见其中一个冲上来要拥抱我,……呵,空虚的影子,空虚到只有外貌!我三次把手去绕他的脖腰,三次都回到我自己的胸前”。影子没有实体,生者搂抱的便是虚空。没有血肉的灵*,却无情地惩罚其肉体,委实难以理解。

那么,但丁创作的秘诀,大概可以归纳:地狱里折磨肉体,用的依然是人间的版本。

地狱里的灵*没有希望了,永堕其中,永久受苦。净界里的灵*则只要忏悔,洗净生前所造罪孽,可一层一层艰难上升,最终会进入天堂。鲁迅文章里引用推巨石上山的灵*,出自净界本部第一层,惩罚的是那些太骄傲的人。不过,不是推动,而是背着石头上山。王维克译本《净界》第十一篇,描写这些身负巨石的灵*,被压得弯下身子,以致快要到了地面,行走时膝盖与胸脯相撞击。但丁写道,“有许多建筑物,为支持屋顶或天花板,常用一种雕刻着人形的柱,那人形是膝与胸接,作负重的表示”,看到这种“假的形象”即艺术的表现的时候,观看者心里都会产生一种“真的不安”。更何况,看到了真实的情形,只见石块移动,而看不到石块下面是什么东西,给但丁的感触是,他们中间最能负重的灵*,似乎哭着说“我不能再支撑了”!尽管如此悲惨,这些灵*们发现但丁和他的导师维吉尔后,为他们自己,也为但丁师徒二人发出“愉快的祈祷”,“他们同时压在重物下面走着,如同在梦魇中受重压一般。他们受着不等的劳苦,绕着山腹的第一层旋转,直到他们脱出在地上所蒙的浓雾”。“浓雾”即傲慢,走出浓雾,即洗去了傲慢罪行。这些灵*不会死,只要走完规定的路途,洗净罪孽,最后即会进入天堂。

显然,鲁迅引用此典故时有误,净界里的灵*是不死的,即使大石头滚下来,还可以推上去。实际上,灵*背负的石头稳稳地,一直移动着,向上,向天堂接近。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些压得快要哭出声来的灵*,见了生人面还会“愉快”地打招呼的原因。

年版、年版《鲁迅全集》,文后均只注释了但丁生平及创作情况,而未具体注明**被压烂出自哪一节,这不合体例。倘要注释,则须一并订正鲁迅引文失误处。以后如再出新版全集,此条应当加注为是。

典故考证之二:朱熹没有给官妓严蕊“吃板子”

杂文《论俗人应避雅人》一文首节,鲁迅拿朱熹作了一个例子:

道学先生是躬行“仁恕”的,但遇见不仁不恕的人们,他就也不能仁恕。所以朱子是大贤,而做官的时候,不能不给无告的官妓吃板子。

文后注释,叙述朱熹给官妓严蕊打板子一事,所用材料出自南宋周密《齐东野语》卷二十记载,大意为:天台营妓严蕊,“色艺冠一时”,新任台州太守唐仲友酒宴时曾命严蕊赋词,并赏赐“双缣”(两匹绢)。后来朱熹以使节行部到台州,弹劾唐仲友不法,也将严蕊下到狱中,达数月之久。在狱中,严蕊受杖刑,却一句话也不牵连唐仲友。鲁迅本文注释只引用到“两月之间,一再受杖,委顿几死”即结束。周密原文精彩处是最后几句,不知何故,原注释没有引用。这几句是:“未几,朱公改除,而岳霖商卿为宪。因贺朔之际,怜其病悴,命之作词自陈。蕊略不构思,即口占《卜算子》云:‘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即日判令从良,继而宗室近属纳为小妇以终身焉。”

从此以后,各类文学作品就将严蕊描写成一个忠烈女子,严蕊与唐仲友二人也几乎成了爱情模范;而一代大儒朱熹则被描画成了一个不近人情的、甚至有点变态的小人。

实际上,这是一个胡编乱造的故事。

我国著名古典文学专家莫砺锋先生曾专门撰文《死后是非谁管得》(载《文史知识》年12期),于其中辨析了此案。莫砺锋先生引用束景南先生《朱熹年谱长编》一书的证伪及其重要结论,主要有三点:第一,唐仲友是一个贪赃狼藉的不法官吏,朱熹对他的弹劾是合法合理的。第二,严蕊其人,并不像周密所记载的那样清纯无邪,她和唐仲友的关系也不是一般意义的才子佳人。第三,那首让后代读者喜爱的词《卜算子》,并非出自严蕊之手。

莫砺锋先生运用多种文史资料,以一个史家深远的眼光,辨其伪,求其真,令人信服地还原了历史语境和事件真相。现转述莫文对相关史实的简述。

淳熙八年(年)八月,浙东大饥。九月,由右相王淮推荐,朝廷任命朱熹为提举两浙东路常平盐茶公事,前往该地组织救灾。朱熹认为灾荒与当地官员的贪腐有关,故而于救灾同时,严厉整顿吏治,弹劾了多名地方官员。七月,巡行到台州,甫一入境,即看见灾民蜂拥前来,诉说知州唐仲友不顾灾情,依然催租不断。朱熹于大量调查基础上,连上六本奏折,弹劾其种种不法行为。唐仲友与宰相王淮是同乡加姻亲(其弟媳是王淮之妹),自恃朝中有人,贪赃枉法,无所不为。唐仲友还伙同其家族私自经营织染、刻书等行业,强行垄断当地海产业,因此富甲一方,横行乡里。而唐仲友本人在私生活上极其糜烂,根本就不是一个正经人。《齐东野语》作者周密自称严蕊的故事,得自于“天台故家”,这个“故家”很有可能就是唐家,否则便不会如此美化严蕊。严蕊本是一个官妓,投靠唐仲友,恃宠骄纵,经常替人打通关节,收受贿赂,是唐仲友的贪腐帮手。朱熹在奏折里涉及严蕊,即因调查到她既然参与了不法活动,便也是案件重要证人。唐仲友案由绍兴府处理;严蕊被收在台州狱中,由通判赵某审问。此案从始至终,朱熹并没有直接干预狱事,也就根本上不存在所谓给官妓打板子一事。唐仲友是地方要员,又有宰相作靠山,轻易是扳不倒的。弹劾唐,必然会得罪其姻亲权相,这对朱熹极为不利。恰在这一点上,朱熹不畏强权的行为,体现了儒家的刚正风范,不愧为一代大贤。

莫砺锋先生考证了《卜算子》一词并非严蕊所咏。此词最早出处是在朱熹六本奏折的第四状:“五月十六日筵会,仲友亲戚高宣教撰曲一首,名《卜算子》,后一段云:‘去又如何去,住又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休问奴归处。”这表明,此筵会上没有严蕊,《卜算子》乃唐仲友一亲戚所撰。朱熹写此状为八月八日,下距岳霖(岳飞之子)判案并令严蕊口占一词,尚有3个月时间。而所谓岳霖重新审判案件,也是一件子虚乌有的事。史料记载,从乾道至庆元年间,历任浙东提刑的全部官员名单里,并没有岳霖其人。唐仲友案最后不了了之,朝廷也没有另派员去复审,何来岳霖复判事。《齐东野语》所载岳霖与严蕊一番对话,看上去动人得很,实则属于编造。再看唐仲友与严蕊关系,二人绝非忠于对方的痴情男女,唐宠爱严是事实,但同时,也宠其他官妓如沈芳、王静、沈玉、张婵、朱妙等人,她们随时供其淫乐。严蕊亦非用情专一之人,她也养着自己的面首。莫砺锋先生没有推测原因,周密为何美化二人,他是严谨史家,言必有据。我们可以推测,前文周密称严蕊故事得自“台州故家”,即唐仲友家,没准儿周密得了唐家好处,只听一面之词,便把一对品性俱属很烂的男女,描写成了至死不渝的楷模。后世的人们往往为唐、严二人洒一掬同情之泪,顺带糟蹋一下朱熹,就是受了周密的误导。

《鲁迅全集》的注释均由鲁研领域专家撰写,释文本身即融知识、观点为一体。年版与年版的不同,即在于释文更客观、公正,不断吸取学界最新研究成果。读《鲁迅全集》,首在读本文,但释文同样重要,同样需要认真阅读。仔细看,《鲁迅全集》注释不是没有瑕疵,有不少还需进一步修订,朱熹一条即为其一。倘年版《鲁迅全集》再版,朱熹这条注释,当应吸收、引用莫砺锋先生《死后是非谁管得》。同时,也要考虑吸纳束景南先生《朱熹年谱长编》的研究成果。

典故考证之三:几则笑话出处

杂文《这个与那个》第一节,鲁迅写道,“史书本来是过去的陈账簿”,偶尔翻一翻,便会发现我们现在的情形和那时“何其神似”;现在许多糟糕的现象,其实以前就已经有过了。写到这里,鲁迅用了一个颇为形象的比喻:

试到中央公园去,大概总可以遇见祖母带着她孙女儿在玩的。这位祖母的模样,就预示着那娃儿的将来。所以倘有谁要预知令夫人后日的丰姿,也只要看丈母。不同是当然要有些不同的,但总归相去不远。我们查账的用处就在此。

“令夫人”与丈母这个比喻,应该是一典故,出自邯郸淳《笑林》一书。原笑话为:平原地方的陶邱氏娶了渤海墨台氏女子为妻,女子人长得漂亮,又有才,夫妻二人相敬如宾。孩子生下来后过满月,女婿携妻、子前往丈母娘家。返回家后,丈夫即写休书一封,遣送妻子回去。妻大惊,问是何原因。丈夫答曰:昨见丈母娘丁氏,年老貌衰,不好看。由彼及此,想想你以后老了,也是这般模样,看着难受,所以想提前休了你,委实别无他种原因。

鲁迅熟悉中国古代笑话,他的学术专著《中国小说史略》中罗列并论述了诸如邯郸淳《笑林》、侯白《启颜录》等笑话集。所以,他会熟练地运用到自己的文章中,有些属于化用,如上引丈母娘笑话。还有一篇非常著名的文章《立论》,也化用了一则古代笑话,只是化得巧妙,不着痕迹,研究者们似乎很少看得出来。文章写主人公梦见自己在讲堂上预备作文,向老师讨教立论的方法。老师以事为喻:一家人家孩子过满月,一人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得到了一番感谢;一人说“这孩子将来要做官的”,他收到了几句恭维;一人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大家一顿合力的痛打。主人公对老师说,自己既不想说谎话,也不想挨打,怎么说才好呢?老师的方法便是“啊呀!这孩子呵!您瞧!多么……阿唷!哈哈!……”这个情节实在是化用了清人程世爵《笑林广记》中的《不利语》:

有一人惯说不利之语,人皆厌之。……一家五十得子,三朝,人皆往贺,伊亦欲往,友人劝之曰:“你说话不利,不去为佳。”其人曰:“我与你同去,我一言不发何如?”友曰:“你果不言,方可去得。”同到生子之家,入门叩喜,直到入席吃酒,始终不发一言,友甚悦之。临行,见主人致谢曰:“今日我可一句话也没说,我走后,你的娃娃要抽四六风死了,可不与我相干。”

有些则直接引用,比如杂文《扁》,写两个近视眼看匾上的字,即用冯梦龙笑话。年版《鲁迅全集》(第四卷)注释“这个笑话,在清代崔述的《考信录提要》中有记载”,其实错了。此笑话出明代冯梦龙编纂《笑府》中《近视》一则:

兄弟三人皆近视,同拜一客。登其堂,上悬“遗清堂”匾,伯曰:“主人病怯耶?不然,何为写‘遗精室’也?”仲曰:“不然,主人好道,故写‘道清堂’耳。”二人争论不已,以季弟少年目力,使辨之。季弟张目曰:“汝二人皆妄,上面哪得有匾?”

行文中适时、适当地引用笑话,自会增加文章的趣味,令阅读者不觉乏味,而终其篇。鲁迅的文章可称之为范例。

鲁迅还有不少文章引用笑话,他本人未加注明,后来的研究者亦未查明出处。最明显的有以下几条。

《并非闲话》:“相传曾经有一个人,一向就以‘万物不得其所’为宗旨的,平生只有一个大愿,就是愿中国人都死完,但要留下他自己,还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卖食物的。现在不知道他怎样,久没有听到消息了,那默默无闻的原因,或者就因为中国人还没有死完的缘故罢。”

《“人话”》:“是大热天的正午,一个农妇做事做得正苦,忽而叹道:皇后娘娘真不知道多么快活。这时还不是在床上睡午觉,醒过来的时候,就叫道:‘太监,拿个柿饼来!’”

《说“面子”》:“不是有一个笑话么?一个绅士有钱有势,我假定他叫四大人罢,人们都以能够和他扳谈为荣。有一个专爱夸耀的小瘪三,一天高兴的告诉别人道:‘四大人和我讲过话了!’人问他‘说什么呢’?答道:‘我站在他门口,四大人出来了,对我说:滚开去!’”

《病后杂谈》:“我曾经爱管闲事,知道过许多人,这些人物,都怀着一个大愿。大愿,原是每个人都有的,不过有些人却模模胡胡,自己抓不住,说不出。他们中最特别的两位:一位是愿天下的人都死掉,只剩下他自己和一个好看的姑娘,还有一个卖大饼的;另一位是愿秋天薄暮,吐半口血,两个侍儿扶着,恹恹的到阶前去看秋海棠。”

这几则笑话,在新版《鲁迅全集》里也未注释,想研究者们也注意到了,将来一定会有博识者考证出来的。

典故考证之四:鲁迅化用尼采

鲁迅早年深受尼采思想影响,曾翻译过《察拉图斯忒拉的序言》。他有不少议论直接源于尼采。散文诗《求乞者》“我不布施,我无布施心,我但居布施者之上……”,即来源于序言第三节:

“不要给他们,”圣者说,“反不如从他们取下一些,和他们一同负担着——这是于他们最舒服的:倘于你也有些舒服!

如果你要给他们,便不要比布施给的多,而且还须使他们来乞!”

“不然,”察拉图斯忒拉答,“我不是给一点布施。我还不至于穷到怎底。”(《鲁迅译文集》第十卷)

孙周兴先生新译本直接译为“我不施舍”(《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序言》)。

尼采的“不布施”是对着“末人”而言,“末人”对立面则为“超人”。这一对概念反映着尼采蔑视人类的思想。尼采用了一个比喻,形象地阐释了此概念:超人就是大海;而末人则为小沟,小沟的特点即易脏。国内学界曾一度将尼采哲学命题“上帝死了”引入并广为流行,口耳相传,实际上属人云亦云,不知此名言内涵:上帝死了,前提是死于对人类的爱;“上帝死了;上帝死于他对人类的同情”。孙周兴先生注释中引用了科利版《尼采全集》载相同表述:“上帝对人类的爱是他的地狱。”这个命题还包含着一个前提:如果上帝不爱人类,那么,上帝便是不死的。

鲁迅清楚尼采哲学里包含的对人类的蔑视,《求乞者》一文亦满是“烦腻,疑心,憎恶”,不仅憎恶那求乞者,同时也憎恶自我,“我将得不到布施,得不到布施心;我将得到自居于布施之上者的烦腻,疑心,憎恶”。但鲁迅终于不能认同尼采的冷酷,自己原是一个“民族的人道主义者”——这是他的日本学生增田涉对老师的定义。

鲁迅早期思想中一个重要术语——“中间物”,便是从尼采那里采撷而来,但洗掉了尼采的阴暗和冷酷。尼采序言第四节开始:

人是一条索子,结在禽兽和超人的中间,——一条索子横在潭中。

……

在人有什么伟大,那便是,为他是桥梁不是目的;于人能有什么可爱,那便是,因他是经过又是下去。(《鲁迅译文集》第十卷)

这个概念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56节“旧牌与新牌”中再次出现:

也正是在那里,我在路上拾起了“超人”这个词,并且说人乃是某种必须被克服的东西,——人是一座桥梁,而不是一个目的:庆幸于自己的正午和*昏,作为通向新曙光的道路。(孙周兴译)

人是“某种必须被克服的东西”,杀机甚深。鲁迅于采用这个重要命题时,弃其冷酷的一面,而将其化为“中间物”,从而变得温和、明确而又具有历史意识。杂文集《坟》的后记《写在〈坟〉后面》中,鲁迅写道,“……以为一切事物,在转变中,是总有多少中间物的。动植之间,无脊椎和脊椎动物之间,都有中间物;或者简直可以说,在进化的链子上,一切都是中间物”。《热风四十九》有一段话,即是对此形象化的注释:“但进化的途中总须新陈代谢。所以新的应该欢天喜地的向前走去,这便是壮,旧的也应该欢天喜地的向前走去,这便是死”,如果路上有深渊,老者便用那个“死”来填平,让新的继续前行。

增田涉早就注意到,鲁迅接受尼采思想,是以民族的发展为目的,“他所生存的中国的历史具有过渡期的矛盾重重的混乱”;作为启蒙主义者的鲁迅,首先燃烧着的是“爱国的人道主义”和“民族的人道主义”精神,故而在运用尼采理论时,剔除其冷酷的质性,单拎出“桥梁”一词,而为我所用。海外华人学者张钊贻先生称鲁迅为“温和的尼采”(《鲁迅:中国“温和”的尼采》),是颇有道理的。

文学是“自然而然地从心中流露的东西”

鲁迅不是一个文学至上主义者,他清楚文学的力量是有限的。鲁迅是一个启蒙主义者,他懂得文学在改变精神方面较他种媒介更有用。终其一生,鲁迅持守文学本位。文学的功能多种多样,可能会在不同领域发挥不同作用,但文学首先必须从作家心中流露出来,表现了作家的“本心”,以及作家本人实际的经验。文学的真实性,基于作家的经验。这方面,鲁迅比他的同代作家更为直接地表明了自己的观点和态度:

……因为好的文艺作品,向来多是不受别人命令,不顾利害,自然而然地从心中流露的东西;如果先挂起一个题目,做起文章来,那又何异于八股,在文学中并无价值,更说不到能否感动人了。(《革命时代的文学》)

……因为文艺家至少是须有直抒己见的诚心和勇气的,倘不肯吐露本心,就更谈不到什么意识。(《叶永蓁作〈小小十年〉小引》)

所以我的意见,以为一个艺术家,只要表现他所经验的就好了,当然,书斋外面是应该走出去的,倘不在什么旋涡中,那么,只表现些所见的平常的社会状态也好。(年2月4日致李桦信)

一部作品自作家心中真实流露并生长出来,它会触动阅读者的心灵,艺术上再讲究一些,这样的作品定称得上优秀。真实基于本心;那么,真实的反义词就不再是虚假,而是做作。在虚构的文学世界里都不敢显示其心灵的作家,换句话说,在虚构的世界里都一味作假,只知造假,大体可判定,此等作品不值一说。

俄国著名哲学家舍斯托夫发现了文学创作中一个有趣的现象,即,作家的日记、回忆录、传记等文体,并不能反映出真实。有些人想要在这些文体的作品中试图找寻作家的真实生活迹象,包括作家重要的隐私,基本上是徒劳的。舍斯托夫说,我们大家都属于社会,为社会而活着,习惯于想和说社会需要的那些话语。作家也一样,他们是社会人,因而在日记、回忆录、传记等文体中所写下来的,恰恰是他们心目中设想的社会需要的那一部分话语,并不敢全部地写出内心的真实来。舍斯托夫发现,作家们“关于自己的最有价值而又最难得的真话”,都是在不谈自己的情况下讲述出来。所以,不要指望在这些看上去讲真话的文体中寻找真实,而要在虚构作品中去寻找——“因为文学虚构是为了使人们能够自由地说话”。舍斯托夫进而又发现,最能表现作家内心真实的,还不是完成的作品,而是刚刚写出的草稿。这一发现,在文学理论上都属少见:

……谁要想得到“真话”,谁就应当学会阅读艺术作品的艺术。这个很难的艺术,不足以成其为内行艺术,为的是会读。因为作者身后保存下来的草稿是有价值的。有时草稿比完成的艺术作品说的更多是好容易才萌发的,甚至是匆忙写在纸上的思想:人还来不及使自己的观点适应“公共”需要。……(《在约伯的天平上——灵*中漫游》,董友等译)。

根据舍斯托夫的理论,作家流露或表现自己“本心”的最好方式,是于虚构的文学世界里,自由地、不受拘束地达意传情,通过人物形象来表现某种考虑成熟的思想。重复一句,如果一个作家在虚构的文学天地里都显得做作,都在造假,只能表明其人在掩饰一种空洞:没有情感,没有思想。

鲁迅的理论具有连贯性,当他说过好的文学表现“本心”之后,又在另一处表述道,创作的“秘诀”即为:“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而已。”(《作文秘诀》)“少做作”即可达到“本心”,表露了“本心”的作品,必为真实。

英国小说家吴尔夫说过相同意思的话:小说艺术具有无限的可能性,“它的视野不受限制,除了虚伪和做作外,不禁止任何东西——任何‘方法’、试验,哪怕是最异想天开的尝试。”(《普通读者》,马爱新译)

鲁迅像谁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流行着鲁迅即“中国的高尔基”一说。鲁迅生前说过高尔基伟大、无人超过的话,但并不认为自己与高尔基有共同之处,也不高兴被称为“中国的高尔基”。据内山完造后来回忆,鲁迅曾对他讲过:“说我是中国的高尔基,我并不高兴。高尔基只有苏联的才是真的。被人家说成是中国的高尔基,其实就是说不如真的高尔基。我不是中国的高尔基,我是彻头彻尾的中国人鲁迅。”(卞立强译《内山完造〈花甲录〉中有关鲁迅的资料》)

年2月,英国作家萧伯纳访问中国,在上海与鲁迅会面。萧对鲁迅说:“他们称你为中国的高尔基,但是你比高尔基漂亮!”鲁迅答曰:“我更老时,将来还会更漂亮。”

把鲁迅说成像谁或不像谁,这是个伪命题。鲁迅是中国新文学祖师爷、开山者。开拓者即是他自己。不能说屈原像谁,也不能说李白、杜甫像谁;则更不能说鲁迅像谁。鲁迅就是他自己。

倘在性情上、气质上或某些行事方式上有共同点,不妨比附。比如,鲁迅与嵇康,有不少相似点。鲁迅辑录、校勘过《嵇康集》;鲁迅性情之刚烈,亦与嵇康相仿。而鲁迅对兄弟行事、言语上的劝诫,更与嵇康相同。年8月,鲁迅致好友许寿裳信中,对三弟周建人“时作愤慨之语”颇致不满,认为这是“不更事”的表现,只图一时嘴头快活,不小心被小人断章取义,“借作取媚之资”,最后倒霉的还是自己。这和嵇康《家诫》中劝诫其子语“宏行寡言,慎备自守”,全然相同。尖刻地、不留情面地批判社会的鲁迅,狂放不羁、任性纵情的嵇康,从社会转向家庭,其劝诫之语,如此谨小慎微,判若两人。这反映了社会真实的一面。在人命危浅的过往时代,巨人若鲁迅、嵇康以其社会影响能够抗得住任何打击,他们的家人则不见得会抗住了。

从性格、气质上看,鲁迅像谁呢?鲁迅自己说过,他就是伍子胥:

谁告诉他,留法学生S去见了罗曼·罗兰,对罗兰讲了伍子胥和浣纱女的故事,说,他的母亲是浣纱女转世的。鲁迅听了马上说:“不是的。我就是伍子胥转世的,她不是浣纱女……”口气很肯定,像是说真话,也不笑。(胡风:《鲁迅先生》)

据《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载,越兵压境,吴王不听子胥劝谏,反信谗言,赐子胥属镂剑,逼令其自杀。子胥大笑说“我令尔父霸……”,又自杀前报使者“必取吾眼置吴东门,以观越兵入也”。其愤语与鲁迅死前所说“一个也宽恕”,何其相似,俱昭显着越人刚愤刻忍的品性。

(载《朔方》年第12期责任编辑火会亮)

编辑|望萱蜗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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