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辞应该只是文章的肤发,若论文章的动人之处就该看其中更为深刻的因素,或者主题,或者技巧,好在言辞与后两者亦有不可分的关系,何况它总是于最初给人以最深的感受。就主题而言,《倾城之恋》是避重就轻的那种,它写的是战争中成就的爱与欲。这样,自是不能与《战争与和平》这般历史主题的鸿篇相比,就是与偏重人生与情爱的《飘》来比较,它也是显得单薄些了,但它也自有独到之美,使你对它不能不另眼相看。
我以为需要你我另眼相看的正是它的技巧,它那种于细微之处可以参见的恒久之美。当年,张爱玲在文章《关于〈倾城之恋〉的老实话》中说过这小说普遍受欢迎的个中原委:“……主要的原因大概是报仇罢?旧式家庭里地位低的,年轻人,寄人篱下的亲族,都觉得流苏的‘得意缘’,间接给他们出了一口气。
年纪大一点的女人也高兴,因为想来中国故事里的美女总是二八佳人,二九年华,而流苏已经近三十了。同时,一班少女在范柳原里找到她们的理想丈夫,豪富,聪明,漂亮,外国派。”这样的解释多半是涉及到读者的心理因素的,其实《倾城之恋》中极具特色的也是与心理有关的情节。这些情节是华丽的,亦是经得起琢磨,耐得住玩味的。其中自可寻出对中西两域深层文化的折射,不过这折射在文中始终是一体的。
如张爱玲的好友炎樱所言:“她的作品像一条流水,是无可分的”,这话的后一句是强调“应该从整个来看”,却也不回避我们阅读时玩味的神态:“不过读的人是一勺一勺地吸收而已”。在《倾城之恋》中,倾颓的大底色之上的情恋正是一只“调羹”,一只勺,掠去荒凉,我们直奔其中的精彩。小说中的最精彩之处都与两种意象相关,一为镜,一为月。想来这两件物事皆与光相联,没有光,镜无以成像;没有光,月无以显容,它们到底都是具有光的衍生性质的物事。
P.E.维尔赖特说过:“心的本质总是难以捉摸和含混不清的,没有任何一种分析方法能够使人们准确地理解它。但是我们知道它的一个不可或缺的方面———辨别力。不论在行动的领域里,还是沉思冥想中,辨别能力都是心灵的一个本质标记,而这一标记首先是光所象征的东西。”我想,具有光的衍生性质的镜与月也多少可以使我们窥见《倾城之恋》人物的心理吧。
(一)镜子中的生命情态
小说中白流苏面前的镜子是她自哀自怜的映象,这与希腊神话中的水仙美少年那喀索斯的自恋是相仿的。书上说,流苏跌跌冲冲地爬上楼,进了自己的屋儿,开了灯,“扑在穿衣镜上端详自己”。她看见还不算老的自己,“她的脸,从前是白得像瓷,现在由瓷变为玉———半透明的玉”,“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眼”。于是,她在自怜中顿时意兴遄飞起来,“不由得偏着头,微微飞了个眼风,做了个手势”。
她的自怜鼓励着自己,因为镜子中的她是一个飞天神女般神奇的影像;她的自哀低微下来,她下了决心要把自己这“弃妇”般的未老女儿嫁出这不欢迎她的娘家。其实翻看古中国的诗词,关于镜子的名句真的不少,像“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它们虽是写着男性诗人世界里的喜悦和哀思,却又是一段有关女子神情心思的摹写,写流苏的这段也是如此吧。
流苏面对镜子独处时,镜子中映出的是她自哀自怜的影像,当她与范柳原定情时,镜子却成了她的依靠,成为她确定此事为真的力量。这个定情的吻终于成了真,本来在两人的幻梦中这已经发生多次了,可临到成真,“两人都糊涂了”。“流苏觉得她滴溜溜转了个圈子,倒在镜子上,背心紧紧抵着冰冷的镜子。他的嘴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嘴。
他还把她往镜子里推,他们似乎是跌到镜子里面,另一个昏昏的世界里去,凉凉的,烫烫的,野火花直烧上身来。”镜子作证,这对聪明世故的男女的生命轨迹终究还是拢作了一处。这一切正像一个梦境。如果没有那面冰凉的镜子,流苏怕是对这定情之吻不会有丝毫客观的感受了。当时的镜子与古时的镜子毕竟是不同,古镜为铜,而当时已经进入现代,那镜子当是玻璃质地。
在这小说中就是单纯的玻璃亦能折射出流苏的别样心态。当流苏受了兄嫂的无理责斥,向母亲诉苦而不得的时候,幻化的玻璃罩就出现了。她觉得“她母亲呆着脸,笑嘻嘻的不做声”,“恍惚又是多年前,她还只有十来岁的时候,看了戏出来,在倾盆大雨中和家里人挤散了。她独自站在人行道上,瞪着眼看人,人也瞪着眼看她,隔着雨淋淋的车窗,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罩———无数的陌生人。”流苏终于明白自己的母亲也护不了自己了。
其实,她祈求的只是一句护着她的话,可是她的世界里是连自己的母亲也不亲了。独处的祈求换得一个顿悟式的悲凉,不透风而无形的玻璃罩隔绝了她和其他一切,悲凉至此了!翻转的玻璃罩活着就是一只玻璃杯,这其中又是生命与心态的另一番景象。
在香港时,流苏与柳原同看玻璃杯里的残茶,“绿色的茶叶粘在玻璃上,横斜有致,迎着光,看上去像一棵翠生生的芭蕉。底下堆积着的茶叶,蟠结错杂,就像没膝的蔓草和蓬蒿。”流苏的生命此时有了大的周转,怎能不看到这茶叶,即使是残茶中特有的生机呢?只是这场情爱的命运毕竟不是那般明朗的,“没膝的蔓草和蓬蒿”是心思的纠结,是命运的难测。
(二)月光下的爱欲辗转
如果说镜子映照的是流苏的光彩与感受,那么在月光下的爱欲辗转中,柳原则做了第一主角,而第二的位子自然仍归流苏所有。月色在中国文人的笔下自古就是浪漫无双的。风花雪月、花前月下,似这样的四字成语讲的都是顶顶浪漫的情爱背景;至于风月无边、晓风残月则是讲不尽的情爱的得意与失意。张爱玲笔下的情爱依然有着月色的照耀,仿佛唯有如此才是顶顶中国气的。
顶洋派的浪子般的范柳原在月光下靠着电话的掩护倾诉着自己对流苏的爱意,这不仅是因为那月色撩人,充作诱惑,更是张爱玲对他骨子里的中式顽固的一种暗示。范柳原是很了解自己的,他说:“我的确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中国人,到最近几年才中国化起来。可是你知道,中国化的外国人,顽固起来,比任何老秀才都要顽固。”正是在有月亮的晚上,两人在电话上一问一答,间或沉默地讲着心里的真话。柳原与流苏终于因为“爱与不爱”、“结不结婚”的问题争将起来,流苏扔了话机,电话却第四次地猛响起来,流苏终于还是接了。
“柳原的声音在那里心平气和地说:‘流苏,你的窗子看得见月亮么?’流苏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哽咽起来,泪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银色的,有着绿的光棱。柳原道:‘我这边,窗子上面吊下一枝藤花,挡住了一半,也许是玫瑰,也许不是。’他不说话了。”梦一样的话语,梦一样的情境,柳原在其中始终唱着主角的戏,首先开口说爱对方,对她讲自己对“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疑惑与无奈。
月光倾泻,他哪里在看月亮,他想着隔壁房间的女子,那女子也念着他。月亮是个十足的诱惑者。后来月亮渐渐变成了柳原的对手。他在送流苏归沪的甲板上随意地抵抗月色的诱惑,那时他是明显地占了上风了。想来他未必不想要,只是他的心和他自己有时竟是隔得最远的东西。他冷淡着自己的爱和欲,他硬要流苏的主动投诚。这爱与欲从香港到海上再到香港。两个“敲敲头顶,脚底板也会响”的聪明人终于不要这辗转来耗自己的生命,来磨自己的心性了。
流苏再到香港的某一夜,柳原悄悄来到她房里。“我一直想从你的窗户里看月亮。这边屋里比那边看得清楚些。”流苏忆起那个如梦的电话之夜,心却硬起来:柳原这般自私的人虽然爱着,却不肯付出什么,他到底只是个自私的男子。此时,“十一月尾的纤月,仅仅是一钩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这分明是流苏那冷却的心潮嘛。“然而海上毕竟有点月意,映到窗子里面,那薄薄的光就照亮了镜子”。
就这一点月意,却是爱和欲的召唤,映在那会使流苏自哀自怜的镜子上,她不再抗拒了,而他是早已倒向自己的欲望了。爱和欲的辗转为暧昧的月意彻底融化。镜子、月亮这两样具有光的衍生性质的物事,早已沉入古中国的诗文中了,张爱玲或许只是随意捞起它们,镶在自己的《倾城之恋》里,可我们到底从中能窥见那对男女的心事情语。
炎樱说自己的好朋友的创作是很辛苦的,因而也该有些成就的,但是我一直都相信张爱玲是沉醉于自己的文章之中的,这沉醉对辛苦的确是一种消解。
张爱玲对生命早就下过精彩的注脚:“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那时她不过是二十岁的女孩儿,她的早慧难有人及,她的早慧真是生命中的华彩。她以自己过人的才华升华着自己琐屑的生命。在生命的最初华彩中她写下《倾城之恋》,一场美而艳、媚而酽的恋情,一场不明不白的拉锯式婚恋。渐近迟暮的美人的“得意缘”,中年浪子的“收心记”,怕也只是梦里才能实现,真的是“许多东西如果是真的,就无乐趣可言了;而在幻想的游戏中,则能给人以快感”。
于是,弗洛伊德的文学品评在这里找到了支撑。《倾城之恋》的结尾说:“胡琴咿咿呀呀,在万盏灯火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这样的收稍实际上会令人伤感,但读这小说时,我们分明有了许多假作人生体验的玩味。